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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的一些謬誤的根源在於她總想利用她那取之不盡的精力從事各樣活動。她喜歡做的不是婦女們那些偷偷摸摸的豔事,而是要創辦和主持一些事業,她是生來就想做一番大事的。隆格威爾夫人要是處在她這種地位只能是一個迷惑人的蕩婦,而她要是處在隆格威爾夫人的地位,一定會治理國家。她是個懷才不遇的女人,她的那些才能,如果她處在較高的地位,能使她享有盛名,而她實際所處的那種地位,卻把她毀滅了。她處理事情的時候,總是好大喜功,好高務遠,因此,她所採用的方法,實際上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方法,結果由於別人的過錯而告失敗。她的計劃沒有成功,別人幾乎毫無損失,而她卻毀滅了。這種事業心雖然給她造成了那麼多的災害,但是至少對她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那就是在她被勸誘避居女修道院的時候,阻礙了她在修道院裡終其餘年。沒有變化的、單調的修女生活,小客室中無聊的談話,不能使一個腦筋總在活動的人心滿意足,因為她每天都在擬定新的計劃,她需要自由,以便完成那些計劃。那位仁慈的貝爾奈主教雖然不如弗朗索瓦·德·撒勒那樣富於才智,卻與德·撒勒有不少相似之點;他把華倫夫人稱作他的女兒,而華倫夫人則有許多地方象尚達耳夫人。要不是她的性情把她從女修道院的閒逸生活中拉出來,而是在那裡隱居下去的話,那就更象尚達耳夫人了。新近皈依教會的女教徒,在主教指導下做一些細微的虔城修行的事情,是應該的,但這個可愛的婦人如果不如此,也決不能說她缺乏虔誠。不管她改教的動機是什麼,她是忠於這個宗教的。她可以悔恨自己犯了一次錯誤,但決不希望彌補這個錯誤。她不僅臨死的時候是個很好的天主教徒,而且在真誠的信仰中度過她的一生,我瞭解她的心靈深處,我敢肯定,她只是因為討厭裝模作樣才決不當眾表現她是一位虔誠的女信徒,她的信仰非常堅固,用不著裝做虔誠。不過,這裡不是大談特談她的信仰的地方,以後有機會再說。

  一切否認心靈感應的人,假使他們能夠的話,就請他們講講吧,為什麼我和華倫夫人第一次會面,第一次交談,第一次凝視,就不僅令我對她無限鍾情,而且產生了對她一種永不磨滅的完全的信賴。假使我對她的感情是真正出自愛情——至少看到我們交往史的人會認為是可疑的,那麼,為什麼這種愛情一產生,伴隨著的卻是與愛情無關的內心平靜、鎮定、寧靜、可靠和信賴等等情緒呢?為什麼我初次接近一位和藹、端莊、令人眩惑的女人,接近一位身份比我高而我從未接觸過的貴婦人,接近一個能以她對我關心的程度來決定我命運的女人,總之,為什麼當我初次去接近這樣一個女人的時候,就立刻感到自由自在和輕鬆愉快,就好象我有充分信心能討她歡心呢?我為什麼一會兒也沒感到窘迫、羞怯、拘束呢?我這個天性羞怯、遇事手足無措、從未見過世面的人,為什麼第一天、第一瞬間的相處,便和她好象有了十年親交而自然形成的那種舉止隨便、言談溫柔和語調親昵呢?我不談沒有無欲望的愛情,因為我是有欲望的,世界上能有既無掛慮、又無嫉妒心的愛情嗎?人不是都想知道一下自己所愛的對象是否愛自己麼?可是我一輩子沒有想到向她提出這個問題,我只想到問我自己是否愛她;她對我也是如此,對於這個事,她從來沒有表現得比我更加關心。我對這位動人的女人的感情中一定有點什麼奇異的東西,大家在後面將會看到一些意料不到的怪事。

  這時要談的是關於我的前途的問題,為了從從容容地談論這件事,她留我共進午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飯的時候沒有食欲,連她那伺候我們用飯的女僕也說,象我這樣年齡、這樣體格、遠道而來的客人竟這樣不想吃飯,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些話並沒有使女主人對我產生什麼不好的印象,倒似乎使那和我們一起進餐的一個大胖子感到難堪,他一個人狼吞虎嚥,吃了足夠六個人的飯。我完全陷入心神恍惚的狀態,不想吃東西。我的心完全被一種新的情緒所佔據,我不能再考慮任何其他事物了。

  華倫夫人想知道我過去的詳情,為了向她述說我那短短的歷史,我又恢復了在師傅家中失去的那種滿腔熱情。我越激起這個傑出的女人對我的關懷,她就越對我即將遇到的不幸表示惋惜。她的神態、眼神和舉動,都流露著親切的同情。她不敢勸我回日內瓦,就她所處的地位說來,如果她這樣勸我,那是悖逆天主教的一大罪行。她很知道現在她怎樣受監視,她所說的話怎樣被注意。然而她以一種極其動人的口吻對我敘說我父親的痛苦,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這是贊成我回去安慰我的父親。她沒想到她這樣不知不覺說出來的話對她自己是多麼不利。我不僅已經拿定了主意不回日內瓦去——這一點似乎已經說過了,而且,我越感到她善於詞令,富於說服力,她那些話越打動我的心,我就越離不開她。我覺得回日內瓦去就是在她和我之間築一道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勢必再來一次逃跑,那就不如一狠心堅持下來,而我也就這樣堅持下來了。華倫夫人看到自己白費勁,也就到此為止,以免連累自己,但是她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我說:「可憐的孩子,你應該到上帝召喚你去的地方,你將來長大成人,就會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沒料到這個預言居然殘酷無情地應驗了。

  困難依然沒有解決。象我這樣小小年紀,遠離家鄉,怎樣生存下去呢?學徒期剛剛過了一半,說起精通那行手藝還差得遠呢。而且即使精通,也不能在薩瓦賴以為生,因為這個地方太窮了,養活不起手藝人。替我們吃飯的那個大胖子,由於不得不暫停一會兒,以便歇一歇他的齶骨,於是發表了一個意見,他說這個意見是來自天上的,可是,從結果來看,倒不如說是從反面那裡來的。他的意見是讓我到都靈去,那裡有一個為訓練準備行洗禮的新入教者而建立的教養院,他說要是我到那裡去,不僅是靈魂和肉體生活都有了著落,等到我領了聖體以後,我還可以依靠善男信女的慈悲,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至於路費,」那個大胖子繼續說,「只要夫人向主教大人把這件善事提出來,他一定會發善心供給的,而且男爵夫人非常慈善」,他一面在他菜碟上頷首致意,一面說,「也一定樂於解囊相助的。」

  我覺得所有這些饋贈都非常令人難堪,我心裡很不好受,什麼話也沒說。華倫夫人對採納這個計劃並不象提議人那樣熱心,只是回答說,對於這個善事,人人都該量力而行,她可以和主教談談。但是,我們這位人形魔鬼因為這件事對自己有點小便宜,唯恐華倫夫人不按他的意思去談,便立即通知那些管事的神職人員,並且跟這些善心的神甫都說好了,所以當華倫夫人不放心我去旅行而要向主教談這件事的時候,她發現事情已成定局,主教當時就把給我的一小筆旅費交給了她。她沒敢堅持叫我留下,因為拿我已屆的年齡來說,象她那樣年齡的女人要把我這樣一個青年人留在身邊是不合適的。

  我的行程既然由照顧我的人們這樣決定了,當然只有服從,甚至我在服從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反感。雖然都靈比日內瓦遠,但我認為。由於它是首都,和安訥西的關係總比和一個不同國家、不同宗教的城市的關係要密切些;再說,聽從華倫夫人的話我才動身,我認為依然是在夫人的指導之下生活,這比在她身邊生活更好。而且,這次遠途旅行,正適合我那已形成的漫遊癖好,我覺得象我這樣的年歲就能爬山越嶺,登臨阿爾卑斯山的高峰俯視朋輩,真是件美事。各處遨遊乃是日內瓦人幾乎無法抗拒的誘惑,所以我同意了。那個大胖子兩天之後就要和他妻子一同動身,於是我就被託付給他們,由他們來照顧我。我那由華倫夫人給添了不少錢的錢包也交給了他,另外,華倫夫人還私下給了我一點錢和東西,並且周詳地囑咐了我一番,然後我們就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三啟程了。

  我離開安訥西的第二天。我的父親便和一位跟他一樣當鐘錶匠的朋友裡瓦爾先生來到了安訥西;他們是來找我的。裡瓦爾先生是個有才學的人,甚至是個很有才學的人,他寫的詩比拉莫特寫的還好,他講話也差不多同拉莫特一樣好;他還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但是他的文才沒有得到發揮的機會,結果只能把他的一個兒子造就成喜劇演員。

  這兩位先生見到了華倫夫人。他們騎馬,我步行,要想追上我,是輕而易舉的,但是他們並沒追我,只是和華倫夫人一起對我的命運悲歎了一番。我的舅父貝納爾也這樣自走了一趟。他曾來到龔非濃,知道我在安訥西以後,又回到日內瓦去了。我的親屬們好象是和我的司運星串通一氣,要把我送到正在等著我的那個命運的手裡。我哥哥就是因為沒有受到人們的照拂而自行出走的;出走之後,查無音信,至今誰也不知其下落。

  父親不僅是個正人君子,而且是個耿直的人,他有一個堅強的靈魂,足以構成弘毅之德。此外,特別對我說來,他還是個好父親。他非常疼愛我,但是,他也愛他自己的樂趣,自從我遠離了他以後,他的其他一些愛好就把他那父愛沖淡了。他在尼翁續了弦,雖然他的妻子已經到了不能再給我生育弟弟妹妹的年齡,但她有她的親屬,這就使他成立了另一個家庭,生活在另一種環境,過另一種日子,所以,父親就不常想念我了。我父親日益衰老,卻沒有任何養老的財產。我哥哥和我從母親手裡得了一點財產,這筆財產的收益在我們出外的時候當然就歸我父親了。他不是特意盤算這件事的,也不會因此就放棄了做父親的責任,只是在不知不覺中這種想法對他發生了作用,沖淡了他的熱情,要沒有這件事,他會更盡父責的。所以我認為:他明明知道追到尚貝裡,就可以追上我,可是只追到安訥西,沒有到尚貝裡,原因就在這裡;我出走之後;每逢去看他,我受到的只是父親的撫愛,他卻沒有堅決把我留下來。

  我十分瞭解我父親的慈愛和美德,他的這種行為促使我自己反省,這種反省大大幫助我保持心靈的健全。從這裡,我得出了一種道德上的重大教訓,這或許是唯一的富有實際效用的教訓:我們要避免我們的義務與我們的利益發生衝突,避免從別人的災難中企望自己的幸福。我確信,一個人處於這樣情況的時候,不設法避免,那就不管他的心地多麼善良和公正,遲早會不知不覺地衰頹下去,事實上會變成邪惡的和不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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