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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就我來說,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在航海的技術上得到了鍛煉;當我不值班的時候,我也很少離開崗位或船舵。我專心操作,就彌補了我的經驗之不足;我不久就發現,我們的船大大地向西方逸出了航線。羅盤的方位線並不錯,但是在我看來,太陽和星星的運行同羅盤所指的方位是如此的大不對頭,以至我覺得,羅盤針必然是發生了巨大的偏差。我把這種情況告訴船長,他胡言亂語地說了一大通話來嘲笑我;由於這時候正是海浪大作,天空陰雲密布,所以我沒有辦法考慮他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遇著了一股大風,把我們刮到了大海的中心;風連續刮了兩天,第三天,我們遠遠地瞧見我們的左邊有陸地。我問船長那是什麼地方,他說那是「禮拜的聖地」,有一個水手認為那是撒丁海岸,大家都吆喝起來,叫他的倒采;因為,儘管他是一個老海員,他也同我一樣,沒有見過這條海岸。

  我們究竟到了什麼地方,對我來說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這個人所說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開始在羅盤盒周圍窺察,看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什麼鐵器,使羅盤針出了偏差。果然,我發現在盒子的一個角落裡藏有一塊巨大的磁石!我把那塊磁石拿掉,羅盤便轉回到它本來的方向了。在這同一個時候,有人叫喊起來:「帆船。」船長用望遠鏡一看,說那是一條小小的法國船。由於那條船向我們開來,而我們又沒有躲讓它,因此它轉瞬間就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這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看出那是一條野人的船。我們船上的三個那不勒斯商人(他們的全部財產都在我們的船上)立時發出一聲叫喊,使天空也震盪起來。這時候,我才明白了這個謎。我走到船長身旁,在他耳朵邊說道:「船長,如果我們被他們捉去的話,你會丟你的命的,等著瞧吧。」我顯得一點也不驚惶,我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是那麼的沉著,以致沒有使他感到絲毫的害怕,而且還裝著沒有聽見的樣子。

  他下令抵抗。但是,沒有一條槍是可以使用的,我們消耗了那麼多的火藥,以致到真是要使用那兩門旋轉炮的時候,剩下的火藥只夠打兩炮了。我們的抵抗簡直是沒有用,當我們的船進入他們射程的時候,他們連槍也不屑於打,乾脆叫我們把船靠過去,而且,話剛說完他們的船就到了我們的船邊。從開頭到現在,船長毫不掩飾地帶著懷疑的目光看著我,但是,當他一看見海盜已經上了我們的船的時候,他就不再注意我了,放心地向海盜走去。這時候,我認為,我應該充當法官,充當法律的執行人,為我的同伴報仇,為人類除掉這個叛逆,為大海消滅一個怪物。我向他跑過去,向他大聲說道:「我早就向你說過,我怎麼說就怎麼幹。」我用我手中拿著的佩刀,一下就砍掉他的腦袋。此刻,我看那個海盜的頭子氣勢洶洶地向我走過來,我牢牢地站著等他,並且把刀倒過來,把刀柄向他送去,「拿著,頭目,」我用法蘭克話向他說道,「我剛才主持了正義,現在輪到你來主持正義了。」他抓過刀去,把刀舉在我的頭上,我一聲不響地等著他砍下來;可是,他微笑了一下,把手向我伸過來,並且不准海盜們把我象對其他的人那樣用鐵鍊鎖起來;他也不問一問我,剛才為什麼要那樣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船長幹掉;從這一點看來,我覺得他是十分瞭解我那樣做的道理的。一直到阿爾及爾,他們對我都是這樣的特殊待遇,到了港口,我們就兩個一對兩個一對,如同獵狗似地被他們帶下船去,押送到監獄。

  到現在為止,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所看到的事情上,因此,對我自己反而不大關心了。但是,當激動的心情一停止,我就轉而考慮我目前的情況的變化,我心中有種種的感想,使我懷著一種滿意的心情對我自己說:「這件事情使我失去了什麼呢?失去了做蠢事的能力。我比以前更自由了。」「愛彌兒成了奴隸!」我繼續說道,「啊!從哪種意義上說來是奴隸?在我原始的自由中,我失去了哪些自由?我生來不就是需要的奴隸嗎?他們在我的身上還有什麼新的桎梏可加呢?叫我做工嗎?當我自由的時候,我不也是在做工嗎?叫我吃不飽嗎?我心甘自願地挨過多少次餓!叫我受苦嗎?把所有人類的暴力都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來,也只不過是象掉在我身上的一粒沙子。約束我嗎?難道說他們的約束比我當初的鎖鏈的約束還緊嗎?當初的鎖鏈把我約束得那麼緊,我還不願意擺脫咧。既然我生來就受到人類欲念的束縛,就得由別人或我自己給我帶上這種鎖鏈,因為反正不是要帶上這種鎖鏈的嗎?誰知道帶哪一個人的鎖鏈更輕鬆呢?帶別人的鎖鏈時,我至少可以用我的理智來緩和我的欲念;她不是有許多次讓我受我的欲念的約束嗎?誰能夠使我帶兩條鎖鏈呢?我以前不是已經帶過一條鎖鏈了嗎?只有自然的奴役才是真正的奴役,人只不過是執行它的奴役的工具罷了。被一個主人所宰割,或者被一塊岩石所壓死,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在奴隸生活中,從最壞的方面來說,我屈服于暴君的程度也不會比屈服於岩石的程度大。最後,如果我有了自由,我又怎麼使用它呢?在我現在的境地中,我有什麼可想望的?啊!為了不至於陷入沮喪和潦倒,在我自己缺乏意志的時候,就需要得到另外一個人的意志的激勵。」

  我從這些想法中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我的情況的變化,是表面的而不是真實的;如果說自由的意義是在於一個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麼,任何人都不會得到自由;一切都要依靠事物,以嚴酷的需要為轉移,所以,每個人都是很軟弱的;誰最能夠按照需要行事,誰就是最自由的,因為他從來不勉強去做他不願意作的事情。

  是的,我的父親,我可以這麼說,我受奴役的日子,恰恰就是我享有聲望的日子,而我在戴上海盜的鎖鏈的時候,我倒是最能夠支配我自己。由於我為他們的欲念所左右,但不同他們一起產生那樣的欲念,因此我才最能夠瞭解我有哪些欲念。在我看來,他們的荒謬行為,比你對我的教育還生動得多,我在這些嚴酷的老師的管理下,所學到的哲學,比從你那裡學到的哲學還有用得多。

  我做他們的奴隸,可是我還沒有嘗到我所料想的那種殘酷對待。我受到過一些不良的待遇,但是比起他們在我們中間受到的不良待遇還是少的;我知道,「摩爾人」和「海盜」這兩個辭本身就會令人產生偏見,這種偏見我也是難免不產生的。他們為人並不仁慈,但是很公正,雖說我們不可能從他們那裡得到溫情和慈悲,但是也用不著擔心他們對我們有什麼壞心眼和任性的行為。他們要我們能夠做多少就做多少,但是不強迫我們做力所不能的事情;他們絕不會因為一個人能力不夠而加以處罰,他們處罰人,也僅僅是因為那個人有不好的居心。如果歐洲人在美洲也拿這種正直的心對待黑人的話,黑人的生活就會幸福得很了,可是,由於歐洲人把可憐的黑人只看做是勞動的工具,因此,他完全看黑人對他有什麼用,他才決定怎樣對待他們;他心目中的公正,是拿他的利益做衡量的標準的。

  我換了幾次主人,因為據他們說這是把我賣出去了,人還可以拿去賣的嗎?他們可以賣我雙手做出的東西,但是,我的意志,我的智慧,我這個人,所有這些使我之所以為我而不是另外一個人的東西,當然是不能賣的;關於這一點的論據是:我第一次違反我的所謂的主人的意志行事,我就取得了勝利。這件事情值得敘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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