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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書 柬 二

  我喝了能使人忘掉往事的水,過去的一切已經從我的記憶中消逝,廣闊的宇宙已經展現在我的眼前。這一段話是我在離開我的祖國的時候說的。提到我的祖國,我就感到赧顏,對於它,我心中懷抱的是輕蔑和恨,因為我是靠我自己而取得幸福和人家的尊敬的;我的祖國和它的邪惡的人民給予我的是災禍,使我淪為犧牲,是恥辱,使我深深感到害羞。我打斷了同我的國家的一切聯繫,我要把整個世界當作我的國家;只有不再做公民,我才能夠成為一個世界的人。

  在長長的旅途中,我們之所以覺得旅途是十分的艱難,完全是由於我們的終點很遙遠的緣故;要是從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一天就可以走到終點的話,我們就不覺得旅途艱難了;如果我們能夠一天一天地走到世界的盡頭,我們為什麼要那樣多趕路程呢?當我們把兩端連起來看的時候,我們就埋怨這段距離是太長,覺得最好是一下就跳過去;可是沒有想到,如果把這段距離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地走,那就等於是在散步,而最後也是會達到終點的。旅行家們總是有自己的種種習慣、成規、偏見和人為的需要,因此,在他們周圍可以說是有一個氣圈把他們同他們所到的地方隔離起來,使他們覺得處處都同他們原來的地方有所不同,是兩個世界。一個法國人總想把整個的法國都隨身帶著,當他缺少他在法國所有的某種東西時,他就不能用其他相等的東西來代替,就會弄得一籌莫展的。當他把眼前的東西同他過去的東西拿來一比較,不能照原來的樣子做事的時候,他就覺得不舒服;在印度,如果他所睡的床不做得同他在巴黎的床一個模樣,他就睡不著覺。

  至於我,當我想逃避什麼東西的時候,我就轉過身去,同它背道而行,正如從前我在蒙莫朗錫鎮的樹林中同太陽的陰影背向而行一樣。我在路上所走的速度雖然不快,但是,由於我的心很堅決,決不後退,所以就能夠彌補速度不快這個缺點。走了兩天,就走過了邊境的關卡,而且在想辦法通過關卡的時候,也有時間考慮我的事情。我愈走得遠,便愈感到心情舒暢,在我逃脫了危險以後,我在路途中愛怎樣走就怎樣走了。就整個計劃來說,我能夠執行多少就執行多少,我唯一遵守的一條規定是:要順風而行,我有時候走得快,有時候又走得慢,這要以我的健康、心情和體力為轉移。我不是隨身帶著,而是我本身具有謀生的手段,因此,我既不愁沒有車坐,也不愁沒有東西吃。我也不擔心遇到什麼強盜,因為我的錢包和護照不是別的,就是我的兩隻胳臂,我的衣服就是我放東西的廚櫃;對一個作工的人來說,這種衣服穿起來很舒服,即使穿舊了,也容易把它收拾得如同新的。由於我既不帶著旅行家的那一套裝備,也不象他們那樣急急忙忙的樣子,所以我就不會引起人家的注意;我走到哪裡,人家都把我當成一個鄉下人。在邊境上被人家扣起來,這種事情是絕不會有的;即使是被扣起來,那也沒有關係,我呆在那裡一點也不著急,我在那裡也能象在別的地方一樣地勞動;如果要永遠把我扣在那裡的話,我呆一輩子也不難;由於我沒有慌慌張張趕路的樣子,結果,我想到哪裡人家就可以讓我到哪裡。如果焦慮不安,好象有什麼大事似的,那倒會引起人家的懷疑;一個人要是態度安詳的話,那就會得到人家的信任的;當人們發現,怎麼對我都不會使我生氣,就會讓我自由活動的。

  當我找不到我這門手藝的工作時(這種情況是很少的),我就做其他的活兒。你已經使我得到了一個萬能的工具。我有時候做農民,有時候做手工匠人,有時候又做藝術家,甚至有時候還能夠做有才幹的辦事人;我到哪裡都有拿出來應用的知識,不過,由於我不急於顯示我的知識,所以是不是把它們拿出來使用,可以由我自己掌握。我所受的教育的成果之一是:我說我能幹什麼活兒,馬上就會使別人相信我能專心幹那種活兒,因為,我為人十分的單純,有了一個職位就不覬覦另外一個職位。所以,我做事始終合乎身分,而人家也就會永遠讓我做下去。

  如果我病了——象我這樣性情的人,既不吃過量的飲食,也不過多地憂慮,不過多地勞累,不過多地休息,生病的時候是很少的--我就一聲不吭地躺著,既不急於求醫,也不怕死。動物生病的時候,就不吃東西,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或者病就好了,或者就死去;我也是這樣做法的,而我的病也就好起來了。如果我不安於我的地位,如果我再三再四訴苦訴怨地糾纏人家,人家也許就會討厭我,就不會象現在這樣,看見我非常耐心便對我十分親切和照顧。他們看見我不打擾任何一個人,看見我一點怨言也沒有,他們反倒會對我表示關心,而這樣的關心,要是我去苦苦求他們的話,他們反倒會拒絕的。

  我曾經說過一百次,你愈是硬要人家這樣那樣地對你,你反而會愈使人家不理你;人家是喜歡自由行事的,其所以儘量對你好,是在於想取得應得的好處。求人家做好事,等於是占取人家的權利,向人佈施等於是在還債;自私的人是寧肯白送人情而不願意還債的。

  我這樣宛如香客似地長途跋涉,不象一個闊綽的旅行家那樣,走到哪裡都有一番排場,因此,人們也許會責備我,說我是一個流浪漢,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有時候捫心自問:「我在做什麼?我到哪裡去?我的目的何在?」我自己就要這樣反問:「我生下地來做了些什麼?是什麼原因促使我作這樣一次只有到死才能結束的旅行?」我在執行我的使命,我站著我的地位,我將質樸天真地度過我這短暫的一生;我不在我的同胞中間做惡事,從而就等於是在他們中間做了一件巨大的好事;我滿足人家的需要,也就滿足了我自己的需要;我為他們效勞而決不損害他們,我給他們做出一個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為人善良的榜樣。我放棄了我的遺產,我也照樣生活;我不做不公正的事,我也生活下去了;我不求人家的佈施,我也能活命。我自己謀自己的衣食,對別人就有好處,因為人家是決不會無緣無故拿東西白送人的。

  由於我不是要從頭到尾記述我旅途的經過,因此我把一切只不過是一時的事情都略去不提。我到了馬賽,為了按照我原來的方向繼續前進,我登上了開往那布勒斯的船;坐船得付船錢,你早已給我準備好了,因為你曾經教過我船上的作業;在地中海開船,也不見得比在大西洋開船更難,約略地交談幾句,就把這兩處開船的差別都弄清楚了。我做一名水手。這條船的船長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是敵方遣來的叛徒。他曾經被海盜捉住過,而且據說從海盜的手中逃了出來,沒有被海盜發現。有幾個那布勒斯的商人又叫他做另一條船的船長,這一次是他擔任船長以來的第二次出海航行;誰願意聽,他就願意講他一生的故事,他是如此地愛誇耀自己,以致你只要做出喜歡聽他的樣子,他就會把你當做知心。他的愛好,也和他所講的奇遇一樣,是十分的古怪: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辦法使他的船員開心,分散精力;在他的船上有兩門旋轉炮,他成天打炮;夜裡,他通宵放槍;我從來沒有見過哪一條船的船長是象他那樣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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