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愛彌兒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我不知道我這樣地在那裡呆了多久,我依然跪著,幾幾乎連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把剛才經過的情形不當作一場夢幻。我很願意這種昏迷的狀態長久地持續下去。我終於清醒過來,這時候,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害怕。我突然站了起來,沖出房間,跑下樓梯,什麼也不看,也不向任何人說一句話;我走出屋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宛如一隻已經被箭射中腰部的鹿,帶著箭向前飛奔,以為快快地逃跑,就可以不至於被箭射著似的。

  我這樣地向前跑去,不僅在路上停也不停一下,而且還始終保持那樣的速度,一直跑到了一座公園。天空的陽光使我感到難受,我尋找著樹蔭;最後,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象一個半死的人一樣倒在一塊草地上……「我在什麼地方?我變成什麼樣子了?我聽見的是什麼話?多麼可悲的結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麼幻影?愛情、榮譽、忠誠和美德,你們在什麼地方?高尚的蘇菲竟是一個無恥的女人!」我在心情激動的情況下說出了這些感歎的話,跟著就感到心如刀割,哽哽咽咽地連喘息和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即使是不一再地忿怒不息,我這樣突然地心情激動,也一定會使我窒息的。啊,誰能夠分析和解釋這羞愧、愛、忿怒、悔恨、溫情、嫉妒和極度的失望使我同時產生的錯綜複雜的心情?不,這種情景,這種心亂如麻的樣子,是無法描寫的。歡欣喜悅的心情是一種均勻的衝動,它可以擴展和純潔我們的人生,所以是容易想像的。但是,當過度的悲傷把地獄的種種怨恨集中到一個可憐的人的心裡的時候,當千百種煩惱的事情碎裂了他的心,而他竟連其中的一件事情也弄不清原委的時候,當他感覺到自己被種種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從而被撕得粉碎的時候,他就不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了,在每一個痛苦的時刻,他都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似乎他正是為了受苦才變成許多的個體似的。我的情況正是這樣,而且一直延續了好幾個鐘頭。這種情形怎樣描繪呢?我不打算長篇累牘地敘述我每一個時刻的感受。幸運的人啊,在你們狹小的靈魂和冷漠的心中是只能看到境遇的變化無常的,是只能產生低級趣味的欲念的,即使你們能夠理解我這種可怕的夢幻似的情景,你們也永遠不能體會那顆能感受高尚的眷戀之情的心,在斷絕了這種情誼時所感到的劇烈痛苦!

  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切激烈的心情總是有間歇性的。當我的心為了忍受痛苦,趁體力疲竭而休息片刻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青年時期,想起了你,我的老師,想起了我所受的教育;我想到我是一個人,我馬上問我自己:「我的身體受了什麼創傷?我犯了什麼罪?我本身有何損失?如果在這個時刻,象我現在這個樣子,我意想不到地又開始了一番生活,我還是一個可憐的人嗎?」這個想法勝似閃電地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道光明,儘管它轉瞬之間又歸於消逝,但它已足夠使我重新對自己有一個認識。我清楚地認識到了我所處的地位,這刹那之間的理智,使我瞭解到我還是缺乏推理的能力的。由於我的心靈是十分的激動,因此對任何一件事物都無暇分析;我已經失去了觀察、比較和研究的能力,我對任何事物都不能做出我的判斷了。老是在那裡空想我應該做什麼,這等於是在使自己白受罪。這樣加深自己的痛苦,是沒有什麼好處的,我唯一應該做的事情是:爭取時間,使我的意志得到堅強,使我的幻想回復平靜。如果你當時在場親身指導我的話,我想,你自己也只能採取這種做法的。

  既然我不能夠克服我狂烈的心情,我就決定讓它儘量發洩,我瘋狂地聽任這種心情的擺佈,然而在我的瘋狂中也帶有幾分不知道是從哪裡產生的興奮,好象是決心要悲傷就悲傷個痛快似的。我一下就站了起來,象方才那樣向前走去,然而卻沒有一定的路線;我奔跑,向東跑一會兒又向西跑一會兒,我讓自己受我自己的激動心情的驅使;我自由自在地按照我的想法跑,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由於我時而哀歎時而悶悶地吐一口氣,我有幾次差一點兒窒息了呼吸。

  我這樣急急忙忙地向前奔跑,也許可以使我感到麻木,減輕我的痛苦。激烈的情緒使人出自本能地發出叫聲和做出種種的舉動,使精神得到舒暢,心情為之轉移;只要一個人在動著,他就處在興奮的狀態中,靜靜地休息,倒是十分可怕的,因為這表明他已經到了心灰意亂的邊緣了。當天晚上,我從這兩種情況的差別中得出了一個可笑的看法:暴露瘋狂和人間痛苦的種種行為,會不會引起人們取笑那個受瘋狂和痛苦折磨的人。

  我不知不覺來回地走了千百次,最後來到了城市的中心,我發現周圍都是華麗的馬車;這正是看戲的時候,在這條街上有一個戲院。如果不是有一個人拉我一下胳臂,叫我當心危險的話,我會被亂跑的馬車壓死的。我跑進一個打開著門的屋子,這是一家咖啡館;我的近旁都是一些相識的人,他們向我說話,把我拉到了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一個樂器的聲音和一道燈光使我震動了一下,我又清醒過來,我睜開眼睛注意地看,我在一個戲院的大廳裡,這一天正演一場新戲,大廳裡擠滿了人,戲已經演到了尾聲,觀眾已快要走出去了。

  我戰慄,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我一句話也不說,我保持安詳,不管要費多大的勁才能做出這種安詳的樣子,我也要這樣做。人們鬧鬧嚷嚷的,說個沒完沒了的;他們向我說話,我什麼也不聽,我有什麼可回答的呢?但是,在那些把我拉到這裡來的人當中,有一個人偶然提到了我的妻子的名字,一聽到這個嚇人的名字,我立刻發出了尖銳的叫聲,使整個大廳的人都聽見,喧嘩起來。我立刻鎮定,大家又都安靜了。然而,由於我的叫聲引起了周圍的人注意我,我就想找機會逃跑;我逐漸逐漸地走近門邊,終於在戲還沒有演完以前走出去了。

  我走上了大街,我無意識地抽出我在戲院的時候揣在我懷裡的手,我發現我的手指上沾滿了血,而且,我似乎覺得血正在我的胸膛上流著。我解開胸口的衣服,我發現我的胸膛宛如我胸中的心一樣,已經破裂,正淌著鮮血。可以想像得到:一個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才保持安詳的觀眾,對他剛才所看到的戲,是不能夠做出良好的判斷的。

  我急忙地逃走,生怕又被人家碰見了。趁黑黑的夜色正好逃走,我又開始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好象要這樣才能補償我剛才所受到的那一番拘拘束束一點也不自在的損失,我不停地走了幾個小時,最後由於我幾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由於我發現已經走到我的住宅附近,我才回到自己的家,然而這時候我的心仍然是怦怦地跳著;我問我的兒子在做什麼,他們告訴我說他已經睡了;我一句話也不說了,我歎息;家裡的人想向我說話,但是我制止了他們;我倒下床去,吩咐他們都去睡覺。我休息了幾個小時,然而休息時候的情況是比昨天夜裡的激動情形更為糟糕的;休息了幾個小時以後,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我一聲不響地走近蘇菲的房間,在那裡,我未能久停,我懷著可羞的懦弱的心情把蘇菲的門坎吻了又吻,在上面灑滿了我的眼淚;然後,象一個罪人似的,又害怕又十分小心地離開她的房間,走出我的住宅,決心我這一生也不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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