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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蘇菲得到了安慰,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被她的女友拉去參加的社交活動分散了心,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喜歡那種深居簡出的生活;她把她死去的親人完全忘記了,她把還活在她身邊的人也忘記了。她的兒子一天天地長大起來,也不象從前那樣依賴她,而母親也學會了如何擺脫兒子的拖累了。至於我自己,我也不再是她的愛彌兒,而僅僅是她的丈夫了;在大城市中,一個誠實的婦女在公開的場合對她的丈夫是很端莊的,可是私下裡是見不到她有端莊的樣子的。日子一久,我們這幾個人也是這樣作法了。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都變了。我們兩個人彼此都在想遠遠地避開對方的監督,以便愛怎麼活動就怎麼活動了。我們再也不象從前那樣結合成一個人,我們是兩個人了,因為社會的風氣使我們互相分離,我們的心再也不互相親近了,只有我們在鄉下的鄰居和城裡的朋友來看我們的時候,我們才偶爾聚在一起了。那個女人常常向我暗送秋波,而我也確實是苦苦地克制自己才抵住了她的引誘;此後,由於她看見對我無法可想,便反過去專門親近蘇菲,同蘇菲形影不離。她的丈夫同她是常常在一起的,因此同我的蘇菲也常常在一起了。他們的外表是很規矩和正派的,但是他們所奉行的行為準則卻是令人十分害怕的。他們之所以相處得很和諧,其原因不是由於他們有真正的愛,而是由於他們對各自應盡的本分都同樣地漠不關心。由於他們把夫婦間的權利看作是無所謂的,因此他們認為讓每一個人無拘無束地隨興趣去玩,反倒能夠使他們更加相愛,認為彼此都不約束,反倒能夠互不干擾,河水不犯井水。「我的丈夫生活得很快樂,對什麼都感興趣。」這句話就是那個女人說的!「我把我的妻子看作是一個朋友,我這樣才感到高興。」這句話就是那個男人說的。他們還說:「我們的感情不取決於我們,但是我們的作法是由我們決定的:每一個人都盡可能使對方感到快樂。我們親愛的人愛怎麼就怎麼,還有什麼辦法比這樣做更能對我們所愛的人表示愛呢?這樣就可以免得那樣躲躲藏藏的了。」

  這種毫不隱晦的作法,使我們感到害怕。但是,這一點是我們不知道的,即:熱情的友誼將使我們放鬆對某些事情的注意,而這些事情,在沒有友誼的時候是會引起我們的反感的;我們還不知道:這樣一種極其投合人心的邪惡的說法,將使我們把我們的心思、行為、端莊的外表,把我們的自由、誠懇和信念,全都犧牲於我們無法控制的情感,犧牲於使人痛苦和對雙方都沒有好處的秘密的義務;我們不知道:當兩個人已離心離德的時候,這樣一種維繫結合的方法,對天性善良的人是有其魅力的,是能夠在「達觀」這個辭兒的掩蓋下引誘人的,如果沒有良心的幫助的話,即使有理智,也很難保護自己不受它的危害。正是這個緣故,蘇菲和我才羞於表現我們已不再具有的殷勤。這兩個男女把我們征服以後,就肆無忌憚地彼此侮弄,而且以為他們這樣做是在彼此相愛;然而,由於蘇菲和我從前是互相尊重的,這種互相尊重的態度我們是不能拋棄的,因此,我們在做有辱對方的事情時,還不能不互相躲避。

  當我們表面上顯得彼此是一個累贅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比那形影不離的人更結合得緊密的。然而,當我們到了互相侮弄也用不著回避的時候,那就表明我們永遠也不能夠再互相親近了。當我們之間的疏遠達到最明顯的程度時,情況也一下子起了變化,而且變得很奇怪。蘇菲突然間足不出戶,不同人相往來,其情形同她在此以前的貪玩好樂恰成對比。她的心情一向是不平衡的,現在更是變得成天憂憂鬱鬱的了。她從早到晚都呆在她的房間裡,既不說話,也不哭泣,對誰也不理睬,更不許任何人去打擾她,甚至連她那位女友她也不願意見面了。她把這一點告訴了那個女人,而且在那個女人來看她的時候,她表現得很不耐煩,雖然她沒有表示拒絕;她不止一次地請求我為她擺脫那個女人。我批評她這種任性的做法,我認為這是出於嫉妒的心理;有一天,我還以開玩笑的方式向她表明我這種看法。「不,先生,」她冷冷淡淡地但語氣是很果斷地說道:「我是一點也不嫉妒的,不過,我很厭惡那個女人,我只請求你幫我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讓我再看到她。」聽完這些話,我大吃一驚,很想弄清楚她恨那個女人的原因,但是她拒絕回答。她向她的丈夫關上了大門,於是我也只好向那個女人關上大門,從此我們就不再見他們了。

  然而她依然是那樣的憂鬱,這使人十分不安。我開始感到焦急:要怎樣才能知道這當中的原因,她為什麼堅持不講呢?象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是不能用權威去逼著她講的。我們已經有很長一個時期彼此都不互相信任了,所以,她不向我吐露她心裡的話,我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的。必須取得她的信任。不論她令人惋惜的憂鬱樣子是不是能感動我的心,也不論我心裡的創傷是不是能如我想像的那樣得到醫治,我覺得這樣做對我是沒有任何損失的,即:對她表示關切,以期最後能打破她的沉默。

  我一步也不離開她。可是,儘管我回到了她的身邊,而且表現得極其殷勤,但結果也是徒然,我痛苦地發現,我並未取得任何進展。我想行使我做丈夫的權利,這個權利,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行使了,但是我遇到了她堅決的抵抗。不過,她所表現的,不再是那種令人焦急難熬的拒絕,這種拒絕是更能夠使她給予的愛有新的意義的;她所表現的,也不是那種婉轉羞怯而是絕對的拒絕,這種拒絕是令人感到愛的甜蜜的,是應當尊重的;她所表現的,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的嚴肅的拒絕,她對別人懷疑她,是感到很憤慨的。她著重指出我從前當著你的面所許下的諾言。「即使我做得不對,」她說道,「你也應當尊重你自己,應當永遠遵守愛彌兒的話;你決不能因為我做了錯事,就認為你有權利違背你的諾言。你可以處罰我,但是你不能管束我;你要明白,我是決不允許你這樣做的。」對她的話怎樣答辯呢?除了盡力使她屈服,使她受到感動,堅決地戰勝她的頑強抵抗以外,又有什麼法子呢?我的一番努力儘管沒有得到成效,卻激勵了我的愛和我的自尊。要做到以上幾點是很困難的,然而也正因為有這些困難,我心中反而產生了火熱的情感,我認為能夠克服這些困難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在同她結婚十年之後,在經過這麼一段長時期的冷淡之後,我從來沒有產生過如此激動和熱烈的情感;甚至在我同她初戀的時期中,我也沒有在她跟前流過這麼多的眼淚;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一點用處,她依然是絲毫不動搖。

  我既感到驚奇也感到痛苦,因為我知道,她這樣的心腸狠硬,是不符合她的性情的。我沒有失望,雖說我沒有戰勝她那種頑強的態度,然而我認為我至少在她的態度中發現,她還不是那麼冷淡無情的。她也表現了一些遺憾和同情的樣子,從而也緩和了她那種生硬的拒絕語氣;我有時候發現,她這樣做,內心是很難過的;她投在我身上的暗淡的目光雖顯得憂鬱,然而不顯得兇惡,還帶有溫柔的神情。我想,正是因為她對那種極端任性的行為感到羞愧,她才未能恢復清醒;而她之所以這樣地任性,是由於她還缺乏申辯的能力,也許只要對她略加強制,就可以使她服從她本來是不願服從的壓力。我抱著這種充滿希望的想法,我滿心高興,覺得我這種想法是很對的,這也是我對她尊重的一種表示,使她在頑抗了這麼久以後,再對我屈服也不覺得為難。

  有一天,我特別地興奮,我既婉轉地對她表示懇求,而且還對她表示熱情的關心,我發現她已經有所感動了,我想取得完全的成功。她顯得又難過又心情激動,馬上就要屈服了;然而,她的語氣、舉動和神情突然一變,怒衝衝地把我猛然推開,用又忿恨又失望、令人害怕的目光看著我說:「愛彌兒,住手,你要知道,我不再是你的了,我已經和另外一個人同宿過了,並且已經懷孕了;你在我這一生都不能再接近我的身子了。」她說完就猛地沖進她的房間,把房間的門關起來。

  我驚得呆若木雞……

  我的老師,我在這裡敘述的,並不是我生活中所經歷的事情,這種事情是不值得寫下來的;我所敘述的,是我的欲念,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應當詳詳細細地敘述一下我的心從未經歷過的極其可怕的變化。

  身體和心靈的巨大創傷在當時是不痛苦的,它們並不是即刻就令人感到難過的;天性之所以那樣恬靜,為的是可以忍受猛烈的打擊,而且往往是在受了致命的打擊以後,要好久好久才開始感覺到受了創傷。見到這種預料不到的情景,聽到這種不堪入耳的話,我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好象死了似的;我閉著眼睛,連血管裡也感到一陣寒冷;儘管我沒有昏倒,然而我的感官全都停止活動。我所有的各種器官的機能也陷於麻木,我破碎的心簡直是一片混亂,象舞臺上改換新佈景時那樣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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