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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們說人是柔弱的,這是什麼意思呢?「柔弱」這個辭指的是一種關係,指我們用它來表達的生存的關係。凡是其體力超過需要的,即使是一隻昆蟲,也是很強的;凡是其需要超過體力的,即使是一隻象、是一隻獅子,或者是一個戰勝者、是一個英雄、是一個神,也是很弱的。不瞭解自己的天性而任意蠻幹的天使,比按照自己的天性和平安祥地生活的快樂的凡人還弱。對自己現在的力量感到滿足的人,就是強者;如果想超出人的力量行事,就會變得很柔弱。因此,不要以為擴大了你的官能,就可以增大你的體力;如果你的驕傲心大過了你的體力的話,你反而會使你的體力因而減少的。我們要量一量我們的活動範圍,我們要象蜘蛛呆在網子的中央似地呆在那個範圍的中央,這樣,我們就始終能滿足我們自己的需要,就不會抱怨我們的柔弱,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柔弱的感覺。

  一切動物都只有保存它自己所必需的能力,唯有人的能力才有多餘的。可是,正因為他有多餘的能力,才使他遭遇了種種不幸,這豈不是一件怪事?在各個地方,一個人的雙手生產的物資都超過他自己的需要。如果他是相當的賢明,不計較是不是有多餘,則他就會始終覺得他的需要是滿足了的,因為他根本不想有太多的東西。法沃蘭說:「巨大的需要產生于巨大的財富,而且,一個人如果想獲得他所缺少的東西,最好的辦法還是把他已有的東西都加以捨棄。」正是由於我們力圖增加我們的幸福,才使我們的幸福變成了痛苦。一個人只要能夠生活就感到滿足的話,他就會生活得很愉快,從而也生活得很善良,因為,做壞事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如果我們永遠不死,我們反而會成為十分不幸的人。當然,死是很痛苦的,但是,當我們想到我們不能永遠活下去,想到還有一種更美好的生活將結束今生的痛苦,我們就會感到輕鬆的。如果有人允許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長生不死,請問誰願意接受這不祥的禮物?我們還有什麼辦法、什麼希望和什麼安慰可以用來對付那命運的嚴酷和人的不公不正的行為?愚人是沒有遠見的,他不知道生命的價值,所以也就不怕丟失他的生命;智者可以看到更貴重的財富,所以他寧願要那種財富而不要生命。只有不求甚解和假聰明的人才使我們只看到死,而看不到死以後的情景,因而使我們把死看作是最大的痛苦。在明智的人看來,正是因為必然要死,所以才有理由忍受生活中的痛苦。如果我們不相信人生終究要一死的話,我們就要花太多的代價去保存它的。

  我們精神上的痛苦,全都是由個人的偏見造成的,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犯罪;而犯不犯罪全在於我們自己,我們身體上的痛苦如果不自行消滅,就會消滅我們。時間或死亡是醫治我們痛苦的良藥;我們愈不知道忍受,我們就愈感到痛苦;我們為了醫治我們的疾病而遭到的折磨,遠比我們在忍受疾病的過程中所遭受的折磨來得多。要按照自然而生活,要有耐心,要把醫生都通通趕走,你是免不了要死的,但是你對死亡的感覺只不過一次而已,可是醫生卻使你在自己混亂不清的想像中每天都有死亡的感覺;他們騙人的醫術不僅不延長你的生命,反而剝奪了你對生命的享受。我始終懷疑醫術究竟給人類帶來了什麼真正的好處。誠然,有些要死的人被它治好了,但是,有成千上萬可以保全生命的人卻遭到了它的殺害。聰明的人啊,不要去碰這種彩券了,因為這樣去碰,你十之九是要輸的。所以,不論患病也罷,死也罷,或是醫治也罷,總之,特別要緊的是,你必須要生活到你最後的一點鐘。

  在人的習俗中,盡是些荒唐和矛盾的事情。我們的生命愈失去它的價值,我們對它愈覺憂慮。老年人比年輕人對它更感到依戀,他們捨不得拋棄他們為享受而做的種種準備;到了六十歲,還沒有開始過快樂的生活就死了的話,那的確是很痛心的。人人都非常愛護自己的生命,這是事實;但是,大家不明白,象我們所意識的這種愛,大部分是人為的。從天性上說,人只是在有能力採取保存生命的辦法的時候,他才對生命感到擔憂;一旦沒有這些辦法,他也就心情寧靜,也就不會在死的時候使自己有許多無謂的煩惱。生命的長短聽天決定,這是第一個法則,這個法則是自然教給我們的。野蠻人和野獸對死亡都是不進行太多的掙扎的,而且是毫不抱怨地忍受的。這個法則一破壞,接著就從理性中產生了另外一個法則;不過很少有人能認識這個法則罷了,這個生命的長短由人決定的法則是不如第一個法則那樣充實和完整的。

  遠慮!使我們不停地做我們力不能及的事情,使我們常常嚮往我們永遠達不到的地方,這樣的遠慮正是我們種種痛苦的真正根源。象人這樣短暫的一生,竟時刻嚮往如此渺茫的未來,而輕視可靠的現在,簡直是發了瘋!這種發瘋的作法之所以更加有害,是因為它將隨著人的年齡而日益增多,使老年人時刻都是那樣的猜疑、焦愁和慳吝,寧願今天節約一切而不願百年之後缺少那些多餘的東西。因此,我們現在要掌握一切,把一切都抓在手裡;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重要的是一切現有的和將有的時間、地方、人和東西;我們的個體只不過是我們自己的最小的部分。我們可以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擴展到了整個的世界,在整個的大地上都感覺到了自己。在別人可以傷害我們的地方,我們的痛苦就因而增加,這有什麼奇怪呢?有多少君王由於失去了他們從未見過的土地而感到悲傷啊!有多少商人只因想插足印度而在巴黎叫喊啊!

  是大自然使人自己這樣迷失本性嗎?是它要每一個人從別人的命運看自己的命運,而且往往要到最後才知道自己的命運,以便他不知道這樣的死是愉快還是悲慘嗎?我看見過這麼一個人,他容光煥發、心情愉快、身體健康;不論他到哪裡都使人感到高興;他的眼睛流露出喜悅和生活富裕的光芒;根據他的面貌就可以看出他是很幸福的。從郵局送來了一封信;這個幸福的人把信一瞧,是寄給他的,於是就把信拆開來看了。頃刻之間他的神情大起變化;他臉色蒼白,突然暈倒了。當他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哭泣,他激動,他戰,他扯他的頭髮,他叫聲震天,他好象感染了可怕的痙攣症似的。愚蠢的人啊!這一紙書信給你帶來了什麼災難?它折斷了你的手還是折斷了你的腳?它使你犯了什麼罪?最後,它使你的內心起了什麼變化,以致你變得象我方才看見的那個樣子?

  要是那封信錯投了地址,要是一個好心人把它扔到火裡,這樣一來,我覺得,這個又幸福又可憐的人的命運就會成為一個奇怪的問題了。你們說,他的痛苦是真實的。不錯,不過他以前沒有覺察出來。他的幸福是想像的,我同意這一點;健康、快樂、富裕和內心的滿足都不過是幻象。我們已不再按我們的能力而生活,我們的生活已超過了我們能力許可的範圍。只要我們還有生活的資源,我們何必那麼怕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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