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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埃貢·希勒被控犯有道德敗壞罪和引誘少女罪,在鐵窗裡度過了24天。所謂引誘少女罪,就是因為那女孩的事情,而道德敗壞罪則是因為員警在他家中搜出一些裸體圖畫。由於有證明他並沒有碰那女孩一根毫毛,引誘少女罪沒有成立。但是,道德敗壞罪卻成立了。法官認定:既然有不少男孩和女孩光顧他的家,那就一定看到過這些裸體畫。埃貢·希勒應該受到懲罰。什麼懲罰呢?燒掉他圖畫中最不講道德的一張。

  埃貢在監獄裡吃的苦頭是無法形容的。從他在牢房裡畫的那些自畫像中可以看出:消瘦之極,鬍子很長,眼窩深陷,表情如僵屍。他帶著一本日記,上面寫道(“‘盼望,又盼望。’這是我背會的一句話。”)“我天生地就是個最自由不過的人,現在卻被一種並不屬於人民群眾的法律所束縛。”他畫了三幅水彩,這幫助他沒有發瘋或者自殺:木床、鐵門、鐵床和一個發光的蘋果,這是瓦莉每天都要給他送去的蘋果之一。瓦莉每天上午都要到監獄附近選擇一處戰略要地:讓埃貢從鐵窗裡可以看到她的地方。因為瓦莉非常愛他,在那可怕的一個月裡,她全力支持埃貢,表現得十分出色。相反地,他倒不一定特別喜歡她。不錯,他是為她畫了像;可那是拿她當模特兒對待,不僅畫她,也畫許多姑娘,尤其是他從大街上收容回來的女孩們。他讓這些女孩脫掉一半衣裳,自己爬到梯子上,從那裡畫出她們各式各樣可以想像得出來的姿勢。男孩和女孩是他著迷的對象。這些孩子讓他喜歡得要命,不錯,看來他不但是因為要畫他們,而且的確是喜歡他們,無論褒義還是貶義。給他作傳的人們都這樣說。他們說:他是個藝術家的同時,還是個有點變態的人,因為他特別喜歡男孩和女孩……

  “好啦,好啦!看來我真的有些著涼了。”利戈貝托打斷了他的敘述,同時起身的動作很猛,弄得餐巾從雙腿滾落到了地上。“盧克萊西婭,我還是聽你的勸告吧。我去睡了。可千萬不能得上重感冒。”

  他說話時沒有望著妻子,只是看看兒子。阿爾豐索一看到他站起身來,就不吭聲了,臉上顯出驚慌的神色,仿佛急著要幫父親的樣子。利戈貝托走過盧克萊西婭身旁上樓梯時仍然沒有看她一眼,儘管強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她是不是還滿臉通紅,還是石榴紅色;她是不是氣憤,是不是驚訝,是不是困惑,是不是焦慮不安,是不是像他一樣在想:這個孩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按照什麼陰謀行事,還是一時心血來潮,一時兒戲,一時失望和卑劣的心態,一時敵視幸福的惡作劇。他發覺自己走路的樣子仿佛是個瘦弱的老人,便挺起了胸膛。他快速登上了樓梯,好像要證明給人(給誰呢?)看:他仍然是個精力充沛的人,身體十分健康。

  他只是脫掉了鞋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他渾身發熱,發燒了。他看到黑乎乎的眼簾上出現一片藍色的斑點;他覺得聽見了上午失敗的野餐中曾經聽到過的馬蜂好戰的嗡嗡聲。片刻後,由於一片安眠藥的顯著作用,他睡著了。還是昏迷過去了?

  他夢見自己得了腮腺炎,小小的阿爾豐索,用老氣橫秋的聲音,擺出一副專家的架勢,對他發出警告:“爸爸,你要小心呢!這是一種過濾性病毒,如果鑽到下面的睾丸裡,就會在那裡給你長出兩個乒乓球那麼大的東西,那就不得不開刀了。就跟長出智齒來一樣啊!”他喘著粗氣驚醒過來,渾身是汗水,——盧克萊西婭太太給他蓋了一條毯子——他發覺夜幕已經降臨了。外面很黑,天上沒有星星,大霧擋住了米拉芙洛爾防波堤上的燈火。通向洗澡間的門開了;隨著一道射進半明半暗的臥室的光線,盧克萊西婭太大走了進來,她身穿睡衣,準備上床。

  “他是個魔鬼嗎?”利戈貝托問她,心裡非常煩惱。“他明白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說的話?他做這些事情是不是知道它的分量,是不是考慮到後果?難道有可能他不加考慮?會不會他就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那些惡作劇簡直只有惡魔才幹得出來,可他自己並非情願?”

  他妻子坐在了床腳下。

  “這些問題,我每天都要想好多次。”她說,神情極為沮喪,不停地歎氣。“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感覺好點嗎?你已經睡了兩個鐘頭了。我給你做了很熟的檸檬汁,放在保溫瓶裡了。我給你倒一杯吧?啊,對了,順便說一句:阿爾豐索到奧裡瓦爾大街去看我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有打算瞞著你不說。這兩天實在太忙,我就給忘到腦後去了。”

  “當然是這樣。”利戈貝托急忙說道,一面揮揮手。“勞駕,別再談這件事了。”

  他起身,目中嘟囔著:“這是第一次正常時間之外我睡著了。”說罷,向他的更衣室走去。

  他脫光了衣裳,穿上睡衣和拖鞋鑽進了洗澡間去做睡覺前細緻認真的清潔衛生工作。他感到難過和困惑,腦袋裡嗡嗡響似乎預示著一場重感冒要來臨。他把澡盆裡放滿溫水,又撒上半瓶鹽。放水的同時,他用牙線清潔牙齒,然後再刷牙,接著用一把小鑷子清除耳中的小絨毛。

  他有多長時間丟下了每週用一天的工夫除去日常洗澡之外,還要對每個器官進行特別衛生保健的好習慣?是從與盧克萊西婭分居之後開始的。差不多有一年吧。現在要重新建立這個每週一次清潔衛生的規定了:星期一,掏耳朵;星期二,剪鼻毛;星期三,修腳;星期四,剪指甲;星期五,清潔口腔和牙齒等等。泡在澡盆裡以後,感覺情緒不那麼低落了。他試圖猜測盧克萊西婭是不是已經鑽進被窩了?她穿的什麼睡衣?是不是會脫光衣服?他終於做到了讓那個不吉利的景象暫時從腦海裡消失:奧裡瓦爾大街上那座小住宅前,一個小小的少年身影站在門口,小小的指頭在按門鈴。應該對這孩子下決心採取措施,當機立斷。可是什麼措施呢?任何措施似乎都不合適或者不能採用。走出浴盆。擦乾身體之後,他用從倫敦弗羅裡斯商店買來的花露水擦臉,這是英國勞埃德保險社的一位同事和朋友定期從倫敦給他寄肥皂、修面液、除臭劑、滑石粉和香水。他穿上睡衣褲,把原來的睡衣掛在更衣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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