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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八、鏡中的野獸

  “昨天晚上,我去了。”盧克萊西婭太太脫口而出。她沒有完全明白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就聽到阿爾豐索在問:“母親,你去哪兒了?”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感到羞愧難當。

  “我是想說,我合不上眼睛。”她撒謊道,因為好久以來她的睡眼都很輕,雖然的確是因為欲望的躁動和愛情的幻覺所致。“由於疲勞過度,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那孩子的注意力本來是集中在埃貢·希勒表示愛情的畫冊上,那一頁上有畫家在自己畫室面對鏡子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全身像,雙手插在口袋裡,短髮顯得亂蓬蓬,年輕消瘦的身體穿著一件帶假領的白襯衫,打著領帶,沒穿西裝,因此雙手是插在褲子口袋中的,褲腿挽起,好像要過河的樣子。阿爾豐索從一進門就只談那面鏡子,再三要和繼母說一說那張照片 。

  可是盧克萊西婭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還仍然停留在激動、困惑、懷疑和希望之中,這是昨天開始那匿名通信令人驚訝的發展造成的,因此一直沒有理睬阿爾豐索的談話。她看看阿爾豐索那金黃的發卷,望望他的身影,那查看照片的嚴肅神情,好像要從照片裡挖出什麼秘密來。“他不明白,不懂這話的意思。”雖然跟他一直就不能溝通。也有可能他早就明白了,只是在偽裝,為的是不增加她的難堪。

  或者對這孩子來說,“去了”不意味著那個意思?她回想起從前利戈貝托和她有過的微妙談話,這種談話是管理他和她生活的秘密法規只允許在夜晚和床上、在做愛的序言、過程和結束時進行的。她丈夫告訴她:年輕人已經不說“去了”,而是說“來了”,這表明在敏感的性交快感領域裡也有英語的影響,因為講英語的男女在做愛時說“快感來了”,而不是像拉丁語系的人們說“快感去了”。不管怎麼說吧,昨天晚上盧克萊西婭是“來了”、“去了”、“結束了”(“結束”這個動詞是她和利戈貝托結婚十年來一直採用的,因為二人一致同意不用那個不文明、只有醫生才說的“性欲高潮”,更不用那個產生下雨和好戰感覺的“射精”,去說明那個美好的肉體接觸的完結),快感強烈,極為舒服,幾乎有些疼痛了——醒來時渾身大汗,牙齒捉對打架,手腳痙攣——,她夢見自己與那個匿名者秘密幽會去了,完成了全部離奇古怪的命令,隨後,經過一番複雜的穿行於利馬市中心和郊區的街道之後,被人領進——當然是蒙上了眼睛——一間房屋,她辨別出了裡面的氣味;接著又被人拉上樓梯,登上二層樓——從一進門起,她就肯定這裡是巴蘭科區的住宅——,被脫光衣服放倒在一張床上,她同樣辨認出這是她一向使用的床鋪,最後感到被人摟住、抱緊和性交,那身體當然是利戈貝托。

  她和他是同時結束的——來的或者是去的——,這種情形並不是經常發生的。二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苗頭,是奇妙的修好之後開始的新時期的好徵兆。就在這個時候,她醒了,渾身潮濕,疲憊,困惑,她不得不用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接受這個現實:那強烈的快感是一場春夢。

  “這面鏡子是埃貢·希勒的媽媽送給他的禮物。”阿爾豐索的聲音讓她又回到這個家,回到了聖伊西德羅大街上的住宅裡來,回到了在奧裡瓦爾大道上玩足球的孩子們的喧鬧聲中來;那孩子的目光在看著她。“他求了又求,非讓媽媽送給他不可。有人說,那鏡子是他偷的。說是他實在太喜歡那面鏡子、非要拿到手不可,有一天,他到母親家裡去,從櫃子裡拿出了那面鏡子。據說,他母親無可奈何,就放到他的書房裡了。這是他的第一面鏡子。他一直保存著,每換一個畫室都帶著它,直到去世為止。”

  “這面鏡子為什麼如此重要呢?”盧克萊西婭太太努力做出感興趣的樣子。“我們知道他是有自戀癖的。這張照片,他完整地畫了出來、他在自我欣賞,自愛自憐,擺出一副犧牲者的面孔。為了讓大家喜歡他,讚美他,如同他自己愛自己,自我欣賞一樣。”

  阿爾豐索放聲大笑。

  “母親,你真會想像!”他叫喊道。“所以我喜歡和你聊天;你能想出許多事情來,跟我一樣。無論什麼你都能編出一個故事來。咱倆很像,對嗎?跟你在一起,我從來都沒有厭倦的時候。”

  “我也一樣。”她送給他一個飛吻。“我已經說了我的意見了。現在,說說你的吧。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呢?”

  “我做夢都想有這麼一面鏡子。”阿爾豐索坦白地說。然後,狡猾地一笑,補充說:“這面鏡子對埃貢·希勒重要極了。你想想他怎麼能畫出幾百幅自畫像來呢?就多虧了這面鏡子。他還用這面鏡子畫模特兒,因為她們可以反映到鏡子中去。這可不是什麼怪癖。是因為,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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