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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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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戈貝托心裡想:“寫出這種話的人,真是個上帝,這些話在十年之後仍然會令人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想像自己裸體同妻子躺在床上,一面欣賞著那個幾乎看不見的傷疤,那裡原來佔據著一座溫暖、搖盪的肉峰,現在他做出過分熱烈的樣子親吻她,裝出激動的神情,一種他沒有感到也永遠不會感到的狂熱,然後察覺出他愛人的手在撫摸他的頭髮——是感謝?還是激動?——那只手在告訴他:夠了!夠了!何必裝假見!既然他和她早已經在每天晚上都體驗到雙方的欲望和夢想的真實性幾乎達到深入骨髓的程度,那為什麼現在要撒謊呢?為什麼要說:沒關係呢?而實際上二人都知道這很有關係,都知道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乳頭今後每個晚上都將繼續壓迫在他和她心上!這個該死的奧內蒂! “生活會讓你嚇一眺。”盧克萊西婭太太笑道,一面發出準備上臺的四劇演員的空音。 “她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等到我看見它們的時候,就更加吃驚了。生活會讓你嚇一跳的!” “阿爾及利亞大使夫人豐滿的乳房是人工再造的?”利戈貝托大吃一驚。 “當然是阿爾及利亞大使的夫人!”盧克萊西婭把話說得更加完整。“你用不著裝傻充愣!你很清楚說的是誰。在法國大使館的晚餐上,你整個晚上都在看著那對乳房。” “說真的,它們太漂亮了。”利戈貝托承認道,說著臉就紅了。在他撫摸、親吻和懷著崇敬的態度望著盧克萊西婭的乳房時,給自己的這份熱情配上一句恭維話。“但是,不能和你的相比。” “我不在乎。”她說,一面弄亂了他的頭髮。“她的比我好,那我有什麼辦法!是小一些,但是很完美。而且更硬實。” “更硬實?”利戈貝托早已經吞咽口水了。“可你根本沒有看到過她裸體呀!你也沒有摸過那對乳房啊!” 出現了片刻間吉利的沉默,但是卻傳來了海水撞擊在懸崖上的轟鳴聲,濤聲就在腳下,書房的下麵。 “我看到過她裸體,也摸過她的乳房。”妻子一字一頓,說得很慢。“你不在乎這個,對嗎?不是為摸而摸,而是看看是不是人工再造的。真的是再造的。” 這時,利戈貝托想起《短暫的生命》中的女人們——蓋卡·赫爾特魯迪斯、埃萊娜·薩拉——除去內褲,都使用綢緞的束腹帶,為了束腰和有線條。奧內蒂那部長篇小說是哪個年代的?沒有哪個女人再使用束腹帶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盧克萊西婭用過綢緞束腹帶。她也不穿海盜裝、修女裝、騎師裝、小丑裝、蝴蝶裝和鮮花裝。但是,穿過吉卜賽女郎裝:頭上系手帕,耳上戴大耳環,上身穿小丑罩衫,下身穿五顏六色的寬邊長裙,脖子和手臂上都戴著串珠。 他記得那是在巴蘭科區潮濕的黎明中獨自一人,與盧克萊西婭分居將近一年了,胡安·馬利亞·布勞森在小說中那沉重的悲觀情緒傳染給了他的全身。他還感受出筆記本這樣一句話的分量:“難以忘懷的確信:任何地方都沒有女人、朋友、住宅、書籍、甚至病好可以讓我感到幸福。”那部小說從他潛意識裡發掘出來的正是這種沉重的孤獨,而不是赫爾特魯迪斯長了腫瘤的乳房;如今,他陷入強烈的孤獨和壓抑的悲觀之中,如同 布勞森一樣。 “這個人工再造是什麼意思?”經過長時間不協調的冷場之後,他大著膽子問道。 “就是說她長了癌,然後給她切除了。”盧克萊西婭用動手術的粗暴態度介紹說。“接著,慢慢地,在紐約給她做了再造手術。一共六次。明白嗎?一、二、三、四、五、六。長達三年。但是,結果比以前還漂亮。甚至為她做了乳頭,帶小紋的,一切都有。一模一樣。我之所以能告訴你,是因為我親眼看到了。因為我親手摸了摸。你不在乎吧?啊?親愛的。” “當然不在乎。”利戈貝托趕忙回答說。但是,這一急忙的神情出賣了他;還有他說話的聲音改變了音調、共鳴和措辭。“你能不能告訴我時間和地點呢?” “我是什麼時候看到的?”盧克萊西婭太太用一貫的審慎口氣打斷了他的話。“我在什麼地方摸的?” “對,對。”他懇求道,已經不再遵守什麼形式了。“只要你願意說就行。當然,只要你覺得可以告訴我。” “當然!”利戈貝托嚇了一跳。他理解這個意思。不是那個象徵性的乳房,也不是《短暫的生命》敘述者本質上的憂鬱;而是胡安·馬利亞·布勞森早已找到了拯救自己的狡猾方式,引起了突然的起死回生,引起了十年後依羅、人猿泰山和三個火槍手的歸來。當然!神聖的奧內蒂!他笑了,松了一口氣,差不多是高興了。對往事的回憶不是要把他淹死,而是要幫助他;或者如同布勞森給自己那發燒的想像力下的評語,是來拯救他的。他本人認真實的布宜諾賽勒斯挪到那個臆造出來的聖達馬利亞,想像著那個為賺錢給神秘的埃萊娜·薩拉注射嗎啡的墮落的醫生迪亞斯·戈雷蒂的時候,不就是這樣說的嗎?他不是說:這樣的挪動,這樣的變化,這樣通宵達旦的思考,這樣求救於虛構的手段,是在拯救他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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