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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該死的奧內蒂、神聖的奧內蒂!

  利戈貝托哭著醒來(近來他經常如此)。他已經從夢中醒過來了;清醒的意識已經辨認出黑暗中寢室的物品;耳邊傳來的是單調的海濤聲;鼻子和汗毛孔吸到的是腐蝕性的濕氣。

  但是,那可怕的形象依然還在,依然飄浮在想像中,它是從某個遙遠的藏身之地出來的,如同幾分鐘前一樣,在噩夢的潛意識裡繼續讓他感到痛苦。“傻瓜,別哭了!”可是淚水依然流下面頰;他不停地吸泣著,感到心驚肉跳。會不會是心靈感應呢?是不是收到什麼資訊了?

  的確,昨天下午,蘋果心裡那個小蟲,會不會是它發現了那個預示著災難的乳房上的疙瘩呢?

  假如盧克萊西婭立刻想到了他、信任他、來找他一起分擔痛苦和不安呢?那已經是一次臨終前的召喚了。動手術的日子已經決定了。“那個大夫用判決的口氣說:只要立刻切除這個乳房,也許兩個都切除掉,咱們還算及時。我非常、非常勉強地可以把手伸到火裡去:因為還沒有發生轉移。只要幾小時內動手術,她就有救了。”那個可惡的傢伙大概已經磨刀霍霍了,他眼睛裡一定閃爍著虐待狂才有的喜悅光芒。於是,就在這個時候,盧克萊西婭想到了他,急切地要同他談談,要他傾聽她的訴說,要他陪伴著她。利戈貝托心裡顫抖著想:“我的上帝,我要像個蚯蚓似地爬到她的腳下,祈求她原諒。”

  盧克萊西婭的形象:躺在手術床上,忍受著那可怕的切除,這給利戈貝托帶來新的痛苦打擊。他閉著眼睛,屏住呼吸,回想起她那豐滿、結實的乳房,回想起那深色的乳暈和有小顆粒的皮膚,回想起那兩個乳頭:經他嘴唇的吸潤,做愛的時刻,它們以優美和挑戰的姿態挺立起來。他經歷過多少時刻去欣賞、撫摸、親吻、舔動、諧戲那對乳房啊!他愛撫著它們,想像著自己變成了小人國裡的公民,沿著那玫瑰色的小山攀登,去尋找峰頂上的那座塔樓;或者想像自己變成了一個嬰兒,吸吮著那白色的生命乳汁,雖然剛剛離開母體,卻從乳房上接受了快感訓練的第一課!

  他回想起如何經常在禮拜天坐到洗澡間的木凳上欣賞浴盆裡裹著泡沫的盧克萊西婭。她頭上如同男子包頭一樣裹著一條毛巾,非常認真地梳洗著,不時地送給他一個親切的微笑,一面用吸足了泡沫的大塊黃色海綿擦拭著身體:肩膀、後背、漂亮的雙腿,後面這個脂肪多的地方不得不多用幾秒鐘。就在這個時候,她的乳房吸引住了利戈貝托的全部注意力,成為他崇拜的熱點。那雪白的乳房和深色的乳頭露出了水面,在滾滾的泡沫中閃閃發亮;盧克萊西婭為了讓他高興和給他獎勵(他比較平靜地想道:這是主人對臥在她腳下聽話的小狗漫不經心地撫摸。),時時地捧起乳房,藉口打肥皂和再沖洗一遍,用海綿揉來揉去。它們真的很漂亮,完美無缺!滾圓、堅實、溫暖,足以讓淫蕩的神仙感到滿意。“好啦,請把毛巾遞給我!當當我的僕人吧!”她說,一面起身用噴頭沖洗。“要是你乖乖的,也許我讓你給擦背。”她的乳房就在眼前,在房間的暗處閃亮,仿佛照亮了他的孤獨。

  這兇惡的乳腺癌難道真的能夠欺負這使得女性高貴的寶貝嗎?它們可證明了行吟詩人對婦女讚美的道理!證明了應該對聖母馬利亞的崇拜!利戈貝托感到憤怒替代了不久前的絕望,這是針對乳腺癌的強烈反抗情緒。

  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來了。“該死的奧內蒂!”他哈哈大笑。“這部該死的小說!這個該死的聖達馬利亞!這個該死的赫爾特魯迪斯!”(他筆下的人物就叫這個名字,對嗎?赫爾特魯迪斯?對,對!)噩夢就是這麼來的,根本不是什麼心靈感應。他笑個不停,有解放的感覺,極度興奮,快活極了。刹那間,他決定信奉上帝(在筆記的某個地方,他抄錄過克維多在 《騙子外傳》中說的話:“他就是那種出於禮貌才信奉上帝的人。”),為的是感謝上帝保護了盧克萊西婭可愛的乳房沒有受到傷害,避開了癌細胞的襲擊;感謝上帝,那場噩夢僅僅是對奧內蒂那部長篇小說的模糊回憶造成的,那作品可怕的開頭在他同 盧克萊西婭結婚的頭幾個月裡把他嚇得要死,讓他終日擔心有一天嬌妻美麗、溫柔的乳房可能成為外科手術的犧牲品(這句話總是帶著這樣悅耳的聲音出現的:“切除乳房。”)。這與該死的奧內蒂的那部令人不安的長篇小說開頭敘述者布勞森描寫或者編造的那句話一模一樣。他禱告說:“感謝上帝,這噩夢不是真的;感謝上帝:保住了盧克萊西婭乳房的完整性!”

  他既不穿拖鞋,也不穿外衣,摸著黑,磕磕絆絆地到書房裡翻閱那些筆記本去了。他可以肯定那次攪得他心神不安的閱讀一定留下了證據,不然的話,為什麼那天夜裡它會從潛意識中冒出來破壞他的美夢呢?

  該死的奧內蒂!烏拉圭人?阿根廷人?總而言之,是拉布拉他河邊的人。這個傢伙讓他度過了多麼糟糕的時刻啊!記憶的指向性真是太奇怪了:隨心所欲地拐來拐去,巴羅克式的彎彎曲曲,難以理解地出現空隙。為什麼在今天這個晚上那部小說又一次出現在他的意識裡?

  這是十年前的事啊!十年來,他一天、一次也沒有想過那部作品啊!借助書房那盞小燈金黃的光線,他在案頭上急忙翻閱那堆筆記本,他估計是在閱讀《短暫的生命》時寫下的。與此同時,他繼續看到盧克萊西婭雪白的乳房越來越清晰而熱情地挺立在夜晚的床上、早晨的浴盆裡 、閃現在睡衣的皺紋處或者綢緞外衣的袒胸處。《短暫的生命》講述的故事越來越清醒地隨著作品開頭的形象給他產生的可怕印象一道回到記憶中來了,仿佛那次閱讀仍然是新鮮的,剛剛發生的一樣。為什麼是《短暫的生命 》為什麼是這個夜晚?

  終於,他找到了。在那一頁上方,劃線標出:《短暫的生命》。接著寫道:“精美的建築,賞心悅目而又巧妙之極的結構:行文和技巧遠在可憐的人物和乏味的故事之上。”不是一句太熱情的評價。

  想起這個故事時,為什麼會激動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的潛意識早已經把小說中赫爾特魯迪斯被手術刀切下的乳房與他想念的盧克萊西婭的乳房聯繫起來的結果嗎?開頭的場面非常清晰,就是那個情景反復震撼著他。那個故事的敘述者胡安·馬利亞·布勞森,布宜諾賽勒斯一家廣告社的普通職員,一想到這天上午還是前一天下午妻子赫爾特魯迪斯被切除了一個乳房,就在那骯髒的單元房裡痛苦地折磨自己;與此同時,他聽到一牆之隔的那一邊新來的鄰居、妓女或者前妓女蓋卡在胡說八道,這時他模模糊糊地虛構出一個他的朋友和老板胡裡奧·斯坦因要的電影故事。

  那段震撼人心的話就抄錄在那裡:“……我想起了那個不愉快的任務:觀看赫爾特魯迪斯胸脯上即將出現的新傷疤,圓形、過分修飾的傷疤,上面有一種紅色或者玫瑰色的筋脈,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會變成模糊不清的蒼白色,如同赫爾特魯迪斯在腹部上另外那個傷疤,細細的、沒有突起、輕巧得如同簽字一樣,我早已經用舌尖辨認過多次了。”

  下面的話讓人感到更加痛苦:布勞森一把抓住要害,預測出唯一可以說服妻子的方式:切除了那個乳頭也沒什麼關係:“因為唯一令人信服的證據,唯一可以給他提供幸福和信任的源泉將是毫不掩飾地挺起那做過手術的胸膛,揚起和低下一張因情欲而煥發青春的面孔,親吻它並讓我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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