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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心跳得特別厲害,因此閃過此事不宜的念頭,除了愚蠢,有可能在這美妙的時刻由於心臟病發作而躺倒。沒有,不是暈厥,而是好奇心和品嘗禁果的感覺(一輩子都沒有過)在加快血液迴圈。他終於到達走廊盡頭,站到了女法學教師的住房門前。他用雙手緊緊地托住了下巴,因為牙齒打顫的荒唐樣子會讓女主人產生極壞的印象。他鼓起勇氣(利戈貝托大汗淋漓的同時又在發抖,他低聲說:“他是強打精神!”)用指關節敲敲門,動作極緩慢。房門沒有上鎖,好客地吱扭一聲就打開了。

  這位法律系哲學教授站在門裡地毯上看到的景象,改變了他對世界、人類——肯定還有法律——的觀念;這讓利戈貝托狂喜地發出一聲歎息。從弗吉尼亞州滿天星斗的空中,一輪金黃的圓月發射出的帶靛藍的金色光芒(是梵古的?波提切利的?某個表現派畫家比如埃米爾·諾爾迪的?),在一位要求嚴格的舞臺設計師或者熟練的燈光照明專家的安排下,整個落在床上,唯一的企圖就是突出女教師的裸體。誰能想像得到她那在講臺上展示的楚楚衣冠,那在代表大會上陳述論據和提案時穿戴的剪裁入時的服裝,那在冬天時常裹在身上的風雨衣,竟然掩蓋著普拉克西特利斯為著和諧、雷諾瓦為著肉感的塑造而爭論的形體呢?她臉朝下躺著,頭部枕在交叉的雙臂上,因此這個姿勢加長了她的身材,但不是肩膀,也不是柔軟(“是義大利語意義上的‘柔軟’。利戈貝托如此確定道,他對任何陰森的東西沒有絲毫的興趣,反之都很喜歡“柔軟”)的胳膊,也不是脊背的曲線;這些都沒有吸引住堂內波姆塞話的視線。

  也不是那乳白色豐滿的大腿和那雙玫瑰色的腳丫子。而是那兩個快樂得厚顏無恥地翹起和炫耀的肥臀,仿佛雙峰山的圓頂(利戈貝托高興地聯想道:如同日本明治時期版畫中白雲繚繞的群山峰頂。)可是還有魯本斯、迪西阿諾、庫爾貝、安格爾、烏爾古羅以及六七位創作女性臀部的大師似乎搭幫結夥地要表現那昏暗中發出白色磷光的肥臀,要顯示它的堅實、牢固、豐滿,同時還有精緻、溫柔、靈性和令人產生快感的顫動。堂內波姆塞諾這時已經眼花繚亂,無法控制自己,(難道永遠墮落了?)不知不覺地向前邁了兩步,走到床邊跪了下來。多年的地板發出了抱怨的聲音。

  “女博士,請原諒,我在樓梯上撿到了您的東西。”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同時覺得一串串口水從嘴角裡流出來。

  他說話的聲音太低,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或者也許是僅僅抖動了嘴唇而沒有發出聲音來。可無論是他的聲音還是他的出現都沒有能夠喚醒女法學教師。她呼吸平靜而均勻,處於天真無邪的睡夢中。但是,這樣的姿勢:裸體,緊挨著臥室的房門,披散著頭髮——濃密、烏黑的長髮——垂落在肩膀和脊背上,與皮膚的白皙形成強烈反差,能是天真無邪的嗎?利戈貝托的判斷是:不可能,不可能。那位備受折磨的教授也隨聲附和地說:“不可能,不可能。”他的目光在那波浪起伏的體表上移動著,在她身體的兩側,女性的肌肉在月光下顯得高貴起來(利戈貝托糾正道:確切地說是被迪西阿諾筆下昏暗中一個個肉體的油光給襯托得高貴了。”)仿佛洶湧的大海一樣就擺在他目瞪口呆的面前:“這不是天真無邪,絕對不是。我來到這裡是因為她要我來的,是她策劃的。”

  可是,他不能從這個理論化的結論中吸取足夠的力量去做一再出現的本能強烈要求他去做的事情:用手指肚去撫摸那緞子般光潔的皮膚;用夫妻親吻的嘴唇放在那山峰和窪地裡,那裡溫暖而芳香,散發著甜味和鹹味共處但不混雜的一種氣味來。可他沒有決定做任何事情,因為幸福得愣住了,只是一味地看個不停。這個奇跡從頭到腳上下來回多次以後,一次又一次傳遍了全身,他的眼睛靜止不動了,仿佛無需再繼續品嘗的鑒賞家一樣,因為他已經識別出“這個酒庫裡也沒有極品”,因為肥臀本身就是一出好戲。它高高地聳立於身體其它部位之上,猶如皇帝面對著臣民,宙斯面對奧林匹斯山上的小神仙們一樣。(利戈貝托用資料加以點綴:19世紀的庫爾貝與當代畫家瑪律古羅的愉快聯盟。)這位高尚的教師發瘋地注視著這個奇跡,靜靜地頂禮膜拜。他在說什麼?在重複濟慈的一句格言。(美就是真理,真理也就是美。)他在想什麼?“因此這些東西就存在。不僅存在於壞思想中,在藝術中或者詩人的想像中,而且也存在於實際生活裡。”因此一個這樣的肥臀在有血有肉的現實中是可能存在的,在遍佈活人世界的女人身上是存在的。他遺精了嗎?是不是險些弄髒了短褲?還沒有,雖然在腹部下方,這位法學教授察覺到一些新症狀,一種覺醒,一個醒來以後正在神懶腰的毛毛蟲。

  還想別的什麼?在想這個:怎麼恰恰發生在我尊敬的老同事的腿部呢?怎麼恰恰是這個在深奧的哲學——法律、道德——立法、歷史——方法論方面與我非常投機的好朋友身上呢?怎麼可能在此之前,在任何座談、報告、研討、講座等等會議上交談、討論、發言中,就絲毫沒有想到那方格衣裳、翻毛大衣、風衣、雨衣裡面掩藏著如此美麗的身軀呢?有誰能想到這個非常有頭腦的人、充滿聰明智慧的人、這個法學方面的酒詞典,會在肌體和無節制方面擁有如此令人眼花繚亂的肉體呢?一刹那間,他想像出——也許他看到了?——對他的出現無動於衷,那兩座平靜的肉山,自由地處於沉睡狀態之中,噴發出一陣陣歡樂、無聲的虛恭,帶著酸腐之氣沖進他的鼻孔。他沒有笑,也沒有覺得不快(利戈貝托心裡想:也沒有讓他感到刺激。)他覺得自已被認了出來,好像這無聲的局用某種方式、由於一種複雜得難以解釋的理由,(他心裡在比較:“類似凱爾森的理論,他說得非常明白。”)成為那個美麗的肉體向他表示贊同的方式,向他展示最隱秘的私處,由盤成蛇狀的大腸孔洞噴出那些廢氣,他想像那孔洞處應該是玫瑰色、濕潤、清潔、非常嬌嫩和規範的,如同他眼前那自由自在的肥臀一樣。

  就在這時,他驚訝地發現:盧克萊西婭是醒著的,因為她雖然沒有動彈,可是卻在說話:

  “教授,您來啦?”

  她好像沒有生氣,更沒有害怕。那當然是她的聲音,但是充滿了補充的熱量。那聲音裡面有某種推遲的東西、討好的因素,一種性感的音樂。這位法學教授在困惑中終於想到:今天晚上這位老同事怎麼可能發生如此之多魔術般的變化呢?

  “對不起,對不起,女博士。求求您:別誤會我的到來。我可以解釋清楚。”

  “是不是吃得不舒服?”她用安慰的口氣問道。說話的聲音沒有絲毫的變化。“來杯汽水好嗎?”

  她已經側過身來,面頰枕在手臂上,那雙大眼睛在注視著他,透過烏黑的長髮縫隙發出炯炯的目光。

  “我在樓梯上發現一件您的東西,博士,我給您帶來了。”教授低聲說道。他仍然跪在地上;這時,他才發覺膝蓋疼痛得厲害。“我敲了門,可您沒有回答。因為門沒有上鎖,我才斗膽進來了。我本來不想叫醒您。懇求您別介意。”

  她搖搖頭,表示不介意,已經原諒他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同情他這個傻乎乎的老頭。

  “好朋友,您怎麼哭起來了?出什麼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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