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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利戈貝托在結束談話掛上聽筒之前,聽到老教授來不及克制的一陣腸鳴、一陣打嗝兒的聲音。他在那佛吉尼亞萬物充滿勃勃生機的春夜裡,置身於那間擺滿法律圖書的小客廳的黑暗中,該是怎樣的緊張和不安啊!因為他要把這次夢寐以求的冒險——在生兒育女的一生中是不是第一次呢?——與掩蓋在道德準則、宗教信仰和社會偏見的嚴肅外衣下的膽怯分離開來。他心靈中搏鬥的種種力量哪一種會取勝呢?是欲望?還是恐懼?

  利戈貝托不知不覺地沉浸在那個已經成為圖騰式的情景中了:內褲扔在女教師的樓梯上,他下了床,走進書房,沒有點燈。他的身體躲避著障礙物——小板凳、陰沉的雕像、坐墊、電視機——由於堅持不懈的鍛煉而動作靈活;因為自從他妻子出走以後沒有一夜不是在失眠的推動下起床摸黑,去書房的故紙和圖畫裡尋找消愁和解悶的安慰。腦袋仍然專注於被那個情節(化做一條芳香、淫蕩的女人內褲,擺在樓梯的臺階之間)淡化的可尊敬的法學家的身影上,很像漢姆雷特式的猶豫躊躇,但是利戈貝托已經坐在書房的長木桌前翻閱筆記本了;當電燈的金色光芒照耀到那一頁開頭上的一句德國諺語時(誰有選擇,就有煩惱。),他震驚了:非同尋常!您不知道從哪裡抄來的這麼一句諺語,不是正好描繪了那可憐又幸運的堂內波姆塞話的精神狀態嗎?老先生已經被充滿魅力的女教師盧克萊西婭給迷住了。

  他的雙手本來是在隨手翻閱另外一本筆記,想著一看是否能第二次在為他的想像力提供燃料的夢境和現實之間確立一種關係,這對突然停了下來(“仿佛賭場收付員朝旋轉的輪盤賭上拋球的手一樣”),立刻如饑似渴地埋頭寫起來。關於派特麗夏·希戈斯米特的《伊迪斯的日記》的一些思考,胡亂地寫在那一頁紙上。

  他抬起頭來,感到困惑。他聽到從懸崖下傳來的大海憤怒的濤聲。派特麗夏·希戈斯米特?那個寫令人厭倦的犯罪小說的女作家,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因為總是由那個冷漠而無緣無故的罪犯裡普利幹的壞事。過去他一向用打呵欠的方式來回答那幾年裡由這位女作家在利馬成千上萬的讀者中(通過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電影)掀起的時髦(可與《生著和死著的西藏》相比)。這個隨著電影風向寫作的二流作家鑽到他筆記本裡來做什麼?他甚至連什麼時間和為什麼要寫下那篇關於《伊迪斯的日記》的評論都記不清了,甚至連這本書也給忘了。

  評論是這樣寫的:

  “優秀小說,可以瞭解虛構是一種想像世界中的神遊,可以彌補生活的不足。伊迪斯家庭、政治和個人的失意不是憑空而來的,其根源在於那個讓她更痛苦的現實:她的兒子克利菲耶。他不是像在《日記》中那樣設計的——一個懶散、屢屢失敗的青年,大學沒有考上,又不會工作——在他母親寫的字裡行間,他脫離了原稿,出現了伊迪斯希望他過的生活:當上一流記者,與一個家境良好的姑娘結了婚,生兒育女,有個好職務,讓他母親感到非常滿意。

  “但是,虛構是個暫時的辦法,因為它雖然給伊迪斯以安慰並且讓她不注意受挫折的一面,卻限制了她為生活而進行的鬥爭,把她孤立在一個內心世界裡。她與朋友們的關係淡薄了,受到了破壞;丟了工作,最後落得無依無靠。儘管她的死有些誇張,從象徵的角度說,是有聯繫的;從肉體的角度說,伊迪斯過渡到了生前已經變化的世界中去了:非現實性。

  “這部小說是用騙人的簡單方式營造起來的,在這個方式下面展現出一個戲劇性結構,展現了敵對的姐妹之間、現實和欲望之間的殊死鬥爭以及它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只有人類精神的神奇領域除外。”

  利戈貝托感到牙齒在打顫,雙手在出汗。現在他回憶起來那部轉瞬即逝的小說和思考它的原因來。他會像伊迪斯那樣由於濫用想像力而滑向毀滅嗎?但雖然有這件事,有這個與死亡有關的假設,那條內褲、芳香的玫瑰,仍然留在他意識中。堂內波姆塞諾那裡發生什麼事情了?他與年輕的利戈貝托通過電話之後,他的動作是什麼?他的選擇是什麼?他是不是接受那個學生的勸告了?

  他已經開始跟著腳尖上樓了,周圍半明半暗,可以辨認出放圖書的擱板和傢俱的輪廓。

  他在第二級臺階上停步,彎下腰去,用僵硬的手指抓住那件寶貝——是綢緞的?是針織的?——他拿到鼻子下聞了聞,仿佛一頭小野獸在察看這個陌生的東西是不是能吃的食物。他半睜半閉著眼睛,吻了一下內褲.開始感到一陣讓他發抖的眩暈,便趕忙抓住了扶手。他下了決心,要幹下去。他繼續爬樓梯,手裡拿著那條內褲,一直跟著腳尖,擔心被人發現,或者是害怕響動——樓梯輕微的吱吱聲——會破壞了這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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