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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十二月一個炎熱的清晨,皮烏拉來了一個外鄉人。這個人騎著一頭疲憊不堪迤邐而行的驢子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城南的沙丘堆上。從側面望去,這個人戴著寬簷帽,披著一件薄薄的斗篷。當太陽的火舌開始折射在荒漠上的時候,這個外來人透過黎明微紅的光線第一眼就發現了仙人掌叢,烤焦了的稻豆,還有卡斯提亞區那些離河越近就越是擠在一起的眾多的白色房屋。他高興了。他穿過濃霧向著城裡前進。他早已從遠處望見了河對岸婉如一面鏡子在反光折射的城市。他穿過卡斯提亞區唯一的一條當時尚無人跡的街道,到了老橋就下了驢。他觀察了一下對岸的建築、石子鋪的街道和帶有涼臺的住宅,空中充滿了徐徐落下的沙塵,教堂的堅固塔樓上掛著煙垢色的圓鐘。在北面,田野像是一片片綠色的斑點,沿河向卡達卡奧斯伸展開去。他手提韁繩,牽驢過了老橋。他一面不時地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褲腿,一面在城裡一條主要的街道上行走,這條街道筆直漂亮,從河邊一直通到阿瑪斯廣場。

  到了阿瑪斯廣場,他止住腳步,把驢子拴在羅望子樹上,就在地上坐了下來。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抵擋那襲擊眼睛的無情沙塵。這個人准是經歷了長途跋涉,因為他現在的動作遲緩而疲乏。塵雨下過之後,當首批居民出現在被陽光照得耀眼的阿瑪斯廣場上的時候,這外來人睡著了。驢子也在他身邊倒了下來,滿嘴綠沫,雙眼翻白。誰也不敢喚醒他。消息在周圍傳開了,阿瑪斯廣場登時充滿了好奇的人。他們在外來人的附近低聲傳話,互相推搡著擠到他的身邊。有人爬上涼亭的頂部,也有人攀在棕櫚樹上觀望。這個人年輕,健壯,寬寬的肩膀,蜷曲的鬍子遮蓋了面孔,襯衣沒扣,露出肌肉結實的滿是細毛的胸部。他張著嘴在酣睡,發出輕微的鼾聲。乾裂的雙唇間露出猛犬般的牙齒,又黃又大又尖利。他那肮髒的長褲、靴子和褪了色的斗篷都撕成了條條,帽子也是如此。他倒是沒有帶武器。

  他一覺醒來就一躍而起,擺出一副自衛的架勢。他那紅腫的眼皮下,一雙充滿惶惑的眼睛打量著眾人的面孔。人們露出了笑容,從四面八方自發地向他伸出手來。一個老年人連推帶搡地擠到他的身旁,遞給他一瓢清涼的水。這時陌生人笑了。他喝得很慢,貪婪地品嘗著,眼神也放鬆了。周圍的低語聲越來越高了,人們爭著要同這個新來的人談話,詢問他的旅途情況,惋惜他那頭驢子的死去。他這時也笑出了聲,同許多人握手,接著他從驢背上一下子拖下褡褳,打聽有沒有旅館。他在殷勤的居民簇擁下穿過阿瑪斯廣場,走進了北方星旅館,但是客滿了,居民們安慰他,許多人表示願意接待他,於是他就在梅爾喬·埃斯賓諾沙的家裡住了下來。這個老人單身住在老橋附近的堤岸上,在契臘河岸有一小塊土地,離家很遠,所以每月只去兩次。那一年梅爾喬·埃斯賓諾沙打破了紀錄,接待了五個外地人。通常這些客人在皮烏拉只是逗留一段時間,購買棉花收成,賣掉牲口,寄賣一些別的產品等等,也就是說幾天,最多幾個星期也就夠了。

  而這位外來人卻留了下來。居民們對他的事情知道得極少,而且幾乎都是否定的:他不是牲口販子,不是收稅官員,也不是旅行推銷員。他叫安塞爾莫,自稱是秘魯人,然而沒有人能從他的口音裡聽出他到底是什麼地方的人。他沒有利馬人那種女裡女氣、愛用疑問句的口氣,也沒有契柯拉約人那種類似歌唱的聲調;不像特魯希略人講話時那樣講究發音,也不像山區人在發「rr」和「s」音時那樣總是把舌頭咂得劈劈作響。他的口音與眾不同,懶洋洋的,很富於音樂感。他用的短句和成語也是聞所未聞的。他跟人爭論起來時那種激烈的聲調令人想起那位騎兵隊隊長。構成他唯一行裝的那個褡褳大概裝滿了錢財,但他怎麼能穿過荒沙地帶而未遭到匪徒的襲擊呢?居民們對他從哪裡來,為什麼選擇皮烏拉作為其目的地,都不得而知。

  他到達的第二天就在阿瑪斯廣場露面了。臉上刮得光光的,人們對他那滿臉的朝氣感到驚訝。他在西班牙人歐塞比奧·羅梅羅開的百貨店裡買了一條新褲子、一雙靴子,而且是現錢付款。兩個星期之後,又在卡達卡奧斯有名的女編織工薩杜妮娜那裡定做了一頂白色草帽,這種草帽可以放在衣袋裡,而拿出來時沒有一個折皺。每天早晨,安塞爾莫都來到阿瑪斯廣場,坐在北方星旅館院裡平臺上邀請過往的行人喝一杯,就這樣交上了許多朋友。他既健談,又善於插科打諢;他也博得了當地居民的歡心,因為他對城市的迷人之處大加讚揚:男人們和藹可親,婦女們美麗可愛,夕陽明亮耀眼。他很快學會了本地話,以及那懶洋洋的熾熱的聲調。幾個星期之後,他就用「瓜」字來表示驚奇,稱孩子們為「丘列」,把驢子叫做「代腳」,在形容詞最高級上再加最高級。他還學會了區分玉米酒和泡沫酒,區別各種不同的辣味菜。每個人的名字和街道名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跳起當德羅舞來就和曼加切利亞區人一模一樣。

  他的好奇心也是無休無止的。他貪婪地對城市的風俗習慣表現出極為濃厚的興趣,哪家生了孩子,哪家死了人都打聽得詳詳細細。他什麼都想知道,誰人富有,為什麼,從何時開始等等。警察局長、市長和主教是否清正廉明,是否受到愛戴。人們的娛樂是什麼,有些什麼樣的通姦或醜聞足以震動那些虔誠的女教徒和神父,居民們怎樣履行教規和對待道德問題,在這個城市裡採取什麼形式談情說愛等等。

  每星期日他都到圓形露天劇場去看鬥雞,情緒激昂得就像是個老練的行家。每晚他都是最後一個離開北方星旅館的酒吧。他玩牌時風度優雅,下注極狠,輸贏不動聲色,這就贏得了商人和老財們的友誼,很快就出了名。當地的權貴們邀請他到丘魯卡納斯去打獵,他槍法極准,令人折服。農民們在街上遇見他都親熱地直呼他的名字,而他也親切地重重地用手拍拍這些人。人們很欣賞他性格活潑,辦事爽快,慷慨大方,但對他的錢財的來源,他本人的身世卻都一直抱著懷疑的態度。於是有關他的一些小小的神話就傳開了,傳到了他耳朵裡,他聽了只是哈哈大笑,既不加以肯定也不加以否定。有時他帶著朋友走遍了曼加切利亞區的每個小酒館,而最後總是留在安赫利卡·梅塞德斯開的那家,因為那家酒店裡有一架三角琴,而他又是個嫺熟的演奏者,別人簡直是可望而不可及。在人們踏地而舞,舉杯痛飲的時候,他則坐在一個角落裡得心應手地彈撥著琴弦。這架三角琴在他手裡既能低聲軟語,開懷歡笑,又能嗚咽啜泣。

  居民們唯一不滿的是他那粗俗的性格。他喝醉了酒就肆無忌憚地盯著女人看。不管是經過阿瑪斯廣場去市場買東西的赤腳女僕,頭頂泥盆瓦罐沿街叫賣李子汁、芒果汁和山上做的新鮮乾酪的女販子,還是戴著手套、臉蒙面紗、手執念珠依次走進教堂的太太們,他都扯著脖子向她們提出某種建議,要麼就即興編些污穢的打油詩。他的朋友對他說:「小心,安塞爾莫,皮烏拉人可是喜歡嫉妒的人。一個尊嚴受到傷害的丈夫,一個毫無風趣感的父親,早晚有一天會向你提出決鬥。你還是對女人尊重些吧。」但是安塞爾莫對此話只是報以哈哈大笑,舉起酒杯為皮烏拉乾杯。

  安塞爾莫來到皮烏拉城市的第一個月,一切都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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