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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混蛋,你們沒看見上校就在上面嗎?」另外一群人從看臺上跑來了。那是我們的人來啦!整個四年級形成了一個大團體。親愛的卡瓦,你在哪裡呀?魯羅斯老兄,咱們背靠背地跟他們幹。大家全都回到「圈子」裡來了,我們幾個成了首領。忽然,上校的細嗓門在四面八方響起來:「全體軍官,全體軍官,立刻制止這場騷亂。這樣的事讓學校太丟臉啦!」曾經給我「洗禮」的一個傢伙,正張著紫紅的豬嘴巴望著我呢。小老弟,你等一等,咱倆還有點賬沒算呢。假如我哥哥看見我也有一副山裡人的豬嘴巴,他會怎麼樣呢?(他是十分厭惡山裡人的。)突然,軍官和準尉們解下武裝帶開始猛抽。據說看臺上被請來做客的一些軍官也掄著皮帶動起手來。這哪裡有半點學校的氣味?真是奇恥大辱!我的身上也挨了一下,我想那不是皮帶抽的,而是被上面的銅扣劃破了一大塊。「將軍,這裡面一定有陰謀。我一定不會饒恕這種行為。」「什麼陰謀!什麼詭計!您趕快想辦法叫這群混蛋住手。」「上校,請您關上開關,麥克風還開著呐。」周圍是一片口哨聲和鞭打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軍官。我脊背上的傷口像火一樣地燒痛。「美洲豹」和甘巴裡納在草地上像兩隻烏賊一樣糾纏在一起。總的來說,我們還算走運。瑪爾巴貝阿達,挪開你的臭牙,癩皮狗。等到站好隊伍的時候,我渾身上下一片酸痛,還有疲勞,那是怎樣的疲勞呀!我真想就在原地、在足球場上躺倒睡一覺。操場上沒有人說話,這死一樣的寂靜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人們喘息未定,胸膛仍在起伏,有誰會去考慮假日外出的事呢。我敢肯定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床睡覺。這下子可好了,我們自討苦吃:國防部長命令年底以前不准我們外出。最滑稽的是三年級狗崽子們的嘴臉,既然你們什麼也沒幹,何必要怕成那個樣子呢?趕快回家去吧,別忘了這場見識。中尉們更是害怕極了。瓦裡納,你滿臉蠟黃,去照照鏡子吧。你那副模樣可真叫人難受。魯羅斯在我身邊說:「那個穿藍衣服的女人身旁的胖子,大概就是門多薩將軍吧?我以為他是步兵的,可是這老傢伙帶著紅領章,說明他從前是炮兵。」上校攥著麥克風,不曉得該說什麼,只是尖聲細氣地喊著:「士官生們,」停了一下,又叫道,「士官生們,」接著喉嚨就嘶啞了。狗東西,當時我真想放聲大笑,可是大家都緊繃著臉,默不作聲,索索地在發抖。瑪爾巴貝阿達,他都說了些什麼呀?我是說,他反復說了幾遍「士官生們,士官生們,士官生們」之後,又講了一些什麼呢?

  他講了一些請來賓們原諒的話:「我以大家的名義,以你們的名義,以各位軍官的名義,以我本人的名義,請各位來賓多多原諒。至於發生的事情,我們自己一定會妥善地處理的。」後來,他身旁那個女人的話竟然博得了五分鐘的掌聲。據說她看到我們熱烈地為她鼓掌的時候,激動地哭了起來,接著就向大家拋吻。遺憾的是離得太遠,不知道長得漂亮不漂亮,年輕不年輕。瑪爾巴貝阿達,當她說「三年級的穿好制服!四、五年級的留在場內!」的時候,你不感到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嗎?狗東西,你知道為什麼誰也不肯動嗎?軍官不動,班長不動,三年級的狗崽子不動,客人也不動。因為魔鬼在那裡呐。這時她跳了起來:「上校!」「尊敬的夫人。」人們紛紛動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上校,我求求您……」「尊敬的大使夫人,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關上麥克風吧。」「上校,我懇求您……」瑪爾巴貝阿達,那時過了多少時間?沒有多久,大家齊齊瞅著那個胖子、麥克風和那個女人。他和她同時開口講話的時候,我們發現她是個外國人。「上校,您看在我的面上講幾句吧。」全體官兵立正聽著。死一樣的寂靜籠罩著球場上空。「士官生們,士官生們,讓我們忘掉這件羞恥的事吧。今後再也不要發生類似的事件了。讓我們謝謝大使夫人的關心和同情。」甘博亞中尉事後說:「真是丟人!修女學校裡也不會有這樣的事,老娘兒們居然在兵營裡發號施令。」大家謝謝尊貴的客人吧。學校裡誰發明的這種掌聲?好像一輛慢慢啟動的火車頭:哐,一、二、三、四、五,哐,一、二、三、四,哐,一、二、三,哐,一、二,哐,一,哐,哐,哐,哐,哐。再來一次,接著又是哐,哐,哐。在田徑比賽的時候,瓜達盧佩學校的人跟我們的拉拉隊為了這個你死我活地廝打起來。我們給這位女大使也來了一個哐,哐,哐。其實應該給她來個劈啪,啪劈。甚至連狗崽子們也鼓起掌來。準尉和中尉們也是這樣幹的。別停手,繼續拍下去!哐,哐,哐。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上校。女大使和部長要走了。部長一再回頭看,他也許這樣想:你們還高興呢,我要把你們都給掃出校門去。可是,他卻笑了。門多薩將軍、各國使節、軍官們和來賓們,哐,哐,哐。哎呀,真開心死了!哎呀,我的爹,我的媽,哐,哐,哐。咱們大家都是百分之百的萊昂西奧·普拉多人。秘魯萬歲!士官生們,總有一天,祖國會召喚我們去戰鬥,那時我們就會挺身而出。我們都有崇高的理想、堅定的信念。「甘巴裡納在哪兒?讓我吻吻他吧?」「美洲豹」說,「我把他摔得夠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聽了掌聲,那女人哭了。瑪爾巴貝阿達,學校生活既艱苦又有犧牲,但是也有補償。遺憾的是「圈子」不會像從前那樣了。我們三十個人在洗臉間開會的時候,那心裡是多麼痛快喲!那個長著犄角的長毛魔鬼到處插手。即使因為山裡人卡瓦我們都倒了黴,那又怎麼樣呢?就根據那麼一塊破玻璃,他們就把卡瓦開除了。就算把我們也開除,那又怎麼樣呢?瑪爾巴貝阿達,小母狗,別咬我!

  後來那些乏味屈辱的日子,他也忘掉了。他起得很早,因為失眠而渾身酸痛,他在那準備安放家具的陌生房間裡徘徊著。他在屋頂上面的閣樓裡發現了一大批的報紙和雜誌,於是終日待在裡面,心不在焉地翻閱。他躲避著父母,開口說話也只是一言半語。有一天,母親問他:「你覺得爸爸怎麼樣?」他說:「不覺得怎麼樣。」又有一天母親說:「小裡卡多,你快活嗎?」「不快活。」到達利馬的次日,父親來到他的床前,望著他露出一絲笑容。裡卡多說:「早晨好。」人卻仍然躺在床上沒有動彈。一絲陰影從父親的眼睛裡掠過。從那天起,無形的戰爭便開始了。裡卡多一直等到父親離開家關上大門之後才下床。吃午飯的時候,一看到父親,他急忙說一聲「你好」,隨後就跑回閣樓上去。有些下午,父母帶他上街去兜風。裡卡多坐在汽車後面的座位上,對公園、大街和廣場裝作極感興趣的樣子。他沒有開口,但是他的耳朵卻在極力捕捉父母的每一句話。有些影射性的話,他不大明白其中的含意。那天晚上他更是失眠得厲害。他不斷地感到驚悸。假如他們突然跟他說話,他便猛然反問:「什麼?怎麼啦?」一天夜裡,他聽見父母在隔壁房間裡談論他。母親說:「他剛滿八歲,慢慢就會習慣的。」父親回答說:「已經過去不少時間啦。」那聲音與母親的迥然不同,既冷淡又嚴厲。母親堅持說:「他以前沒有見過你。這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父親說:「你沒有把他教育好。他現在這個樣子,全都怪你。簡直像個女的。」後來他們的音量逐漸降成低聲細語。過了幾天之後,他突然產生這樣一種感覺:父母親的表情變得神秘了,他們的談話也十分費解。他加強了偵察活動,對他們每個細微的表現、每個具體的動作,甚至每種眼色他都不輕易放過。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找到答案。一天早晨,母親一面擁抱著他,一面對他說:「你要是有個小妹妹該多好啊。」他想:「假如我死掉,那都怪你們,將來你們就得下地獄。」那時正是夏末的最後幾天。他心裡煩躁極了。四月份他就得上學去。到那時候,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可以在外面度過。一天下午,他在閣樓上仔細考慮之後,跑到母親那裡說:「能不能讓我住校?」

  他以為聲調很自然,但話一出口,卻見母親兩眼含著淚水望著他。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補充解釋說:「我並不怎麼喜歡念書。你記得阿德利娜姨媽在契克拉約說的那些話嗎?爸爸會認為那樣不好。一住校,就不得不用功讀書了。」母親兩眼緊盯著他,這使他感到慌亂。「那樣一來,誰陪著媽媽呀?」裡卡多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她呀,我的妹妹。」痛苦的神情從母親的臉上消失了,她眼睛裡流露出沮喪的神色。她說:「不會有什麼小妹妹了。這話我忘記告訴你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想這件事自己做得不對。一種內疚的感覺在折磨著他。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很大,思索著改正錯誤的方法:「盡可能不和他們講話。每天在閣樓上待的時間再長一些。」想到這裡,一股越來越響的嘈雜聲打斷了他的思路。突然,一個雷鳴般的嗓音和一些他從未聽到過的詞匯傳進了房間。他感到害怕,再也無法思考下去了。那一串串可怕的謾駡聲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中。在那男性的吼聲中,時而夾雜著母親微弱的哀求聲。那嘈雜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響起劈劈啪啪的爆裂聲。隨後便傳來母親的喊叫聲:「小裡卡多!」他急忙起床,向房門沖去。門一開,他便向隔壁的房間跑去,一面推開門,一面大叫:「別打媽媽!」他一眼就看到母親穿著睡衣,折射的燈光使她的臉變了形。他聽到她在低聲抽泣,但是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立刻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想:「他竟然赤身裸體。」他感到毛骨悚然。父親一個大巴掌朝他打來,他一聲沒吭就摔倒在地。他馬上爬了起來,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剛要開口說,他從來沒有挨過打,怎麼能隨便打人呢!可是話還沒有出口,父親就又打了過來,他再次跌倒在地上。昏迷中,他仿佛看到母親從床上跳下來,看見父親半路攔住她,輕而易舉地把她推倒在床上。接著他又看見父親轉身朝他走來,口裡高聲叫駡著。隨後,他覺得自己被舉在空中,很快地被扔進自己烏黑的房間裡。那男人的身影剛在黑暗中浮現,又一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這時,他剛好看到那男人插在他和跑進門來的母親中間。只見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像拉拖布似的把她揪走了。房門立刻關上了。他很快陷入頭暈目眩的噩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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