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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阿爾貝托把會做的試題解答完畢之後,望了巴亞諾一眼:黑人正咬著下唇刷刷地寫著。他極其小心地環視一圈教室:一些人拿筆在離開紙面幾毫米的空中晃動著,假裝在答題。他把考卷重新看了一遍,又答了兩道題,那答案是似是而非的。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點聲音。士官生們在座位上不安地動起來。空氣變得緊張了。有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飄浮在這些埋頭答題的腦袋裡,似乎是一團溫暖而不可捉摸的東西、一片烏雲、一個無影無形的怪物、一陣露水在灑過。怎樣才能使中尉的警惕性放鬆一點呢?怎樣才能躲開他的監視呢?

  甘博亞笑了。他停住腳步,站在教室中央,雙臂交叉;奶油色的襯衣裡,顯出發達的胸肌。他的目光掃視著全班,仿佛在野戰演習中指揮他的連隊穿越沼澤和草地、攀登岩峰那樣,只需一個簡單的手勢、一下短促的哨聲就夠了。

  他手下的士官生看到其他連隊的官兵最後被包圍、被伏擊、被殲滅時那副激怒惱火的神情,感到十分得意。面對那佔據山頭和峽谷以及控制著灘頭懸崖的無形敵人,甘博亞異常鎮定而無畏;在早晨的陽光下,他戴著閃閃發亮的鋼盔;當他指著一段高牆,下令「小鳥們,飛過去!」的時候,一連的士官生便像流星般地沖出去。他們高舉著明晃晃的刺刀,心頭充滿了無限的勇氣,朝一片農田沖去。當他們腳下無情地踐踏著禾苗的時候,「啊,假如這是智利人或厄瓜多爾人的腦袋,那該多好啊!若是靴底下能濺出鮮血來,入侵者都死掉,那該多好啊!」他們跑到高牆腳下,氣喘吁吁,喊聲不迭;接著,把步槍往身後一背,伸出發脹的雙手抓住磚縫,身體貼住牆壁筆直向上爬去,兩眼緊盯著漸漸接近的牆頭,隨後便曲腿弓腰縱身而下。落地後,只聽到一片叫駡聲和胸口與太陽穴裡熱血沸騰激蕩的聲音。這時甘博亞卻已經站在他們前方一塊幾乎難以立足的岩石上,呼吸著海風,又在計劃著什麼了。士官生們有的蹲著,有的臥倒,大家全都注視著甘博亞,似乎生死都取決於他那兩片嘴唇。突然,他目光一掃,生氣地發現小鳥已變成了昆蟲。「散開!怎麼能像臭蟲那樣擠在一塊。」昆蟲們急忙爬起來,向四面散開。那千瘡百孔的野戰軍服隨風飄蕩,一塊塊補丁好像傷疤一樣地外露著。他們回到泥沼中,混雜在草叢裡。但是眼睛依然順從而哀求地望著甘博亞,就像在那個可詛咒的黑夜,中尉扼殺「圈子」時那樣。

  「圈子」的誕生是隨著士官生的生活一道開始的。他們脫掉便服,一個個被校內的理髮師推成光頭,穿上了卡其軍裝。然後,在哨子和吆喝聲中,全體嶄新發亮地首次集合在操場上。四十八小時以後,就發生了那件事。那是夏季的最後一天。海灘被炭火般的陽光暴曬了三個月之後,利馬的天空蒙上了白雲,城市進入了昏昏欲睡的時期。他們來自秘魯各地,以往素不相識,現在集合在一起,站在那陌生的水泥建築物的門前。加里多上尉高聲宣佈說,他們已經結束了老百姓的生活;他們要過三年軍隊生活;在這裡他們要成長為真正的人;軍人的生活是由三個要素組成的:服從、勤勞和勇敢。但是不久以後,就發生了那件事。那是吃罷學校的第一頓午飯後,當他們終於擺脫了軍官和準尉們的監護走出飯廳的時候發生的。那時他們正混雜在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士官生中間,略帶恐懼、好奇甚至有些好感地望著那些高年級的學生。

  那時「奴隸」獨自一人正從飯廳的樓梯下來,向草地走去。突然,兩隻鐵鉗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個聲音在他耳旁說:「跟我們走!狗崽子。」他露出一絲微笑,順從地跟他們走了。在他周圍,很多早晨剛剛認識的同學也被攔截,隨即帶過草地,向四年級的寢室走去。那一天沒有上課。從中午到吃晚飯,三年級的狗崽子在四年級學生手中待了八個多小時。「奴隸」不記得是哪個班什麼人把他帶走的。只記得那個房間裡煙氣騰騰,站滿了穿軍裝的人;只聽到陣陣笑聲和喊聲。起初進門的時候,他嘴邊還掛著微笑。突然,他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擊,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一個翻身,臉朝上躺在地上。他想坐起來,但是不行,有只腳踏在他的胸口上。十張陌生的面孔像欣賞小蟲似的望著他。他們的身影擋住了天花板。有個人說:

  「先用墨西哥民歌的調子唱一百遍『我是一個狗崽子』。」

  他已經嚇呆了,唱不出來。兩隻眼睛好像要奪眶而出,喉嚨裡乾渴得要燒起來。胸口上那只腳在逐漸加大壓力。

  「他不想唱。這狗崽子不想唱。」那個聲音說。

  於是,那些面孔便張開嘴巴,朝他啐起來。不是啐一次,而是許多次,使他不得不緊閉雙眼。唾啐一停,那個像軸承一樣滾動的無名聲音又一次響起來:「用墨西哥民歌的調子,唱一百遍『我是一個狗崽子』。」

  這一次他服從了,用《在那邊牧場上》的調子,喉嚨嘶啞地唱出命令他唱的那句話。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去掉原來的歌詞,那和諧的旋律霎時變成了難聽的尖叫。但是,對他們來說,這好像無關緊要,他們認真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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