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略薩 > 城市與狗 | 上頁 下頁


  阿爾貝托敬罷禮,轉過身去。倉促間,他看見了躬身坐在警衛室板凳上的那些士兵。他聽到身後在說:「真他媽的,我們又不是神父。」在他的左前方,矗立著三座水泥建築物:五年級的宿舍,然後是四年級的,最後是三年級狗崽子們的。再過去就是那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的體育場:足球場已經被茂密的雜草所淹沒,跑道上坑坑窪窪,木制的看臺由於潮濕而損壞了。體育場的遠處,經過一座破爛的建築物——士兵住的棚子之後,有一道灰色的院牆,至此,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的天地便到了盡頭。牆外的世界,是拉白爾拉區的大片曠野。「瓦裡納那時要是低頭看見我腳上這雙靴子的話,那可……假如『美洲豹』沒有弄到化學試題呢……就算他弄到了手,可是又不願意賣給我呢……如果我到『金腳』女人那裡,告訴她我是萊昂西奧·普拉多的,是第一次來玩,給你帶好運氣來了……要是我回到米拉芙洛爾區,跟哪位朋友借二十索爾呢……若是把手錶當掉呢……萬一弄不到化學試題呢……如果明天檢查軍容風紀的時候我沒有鞋帶的話,先生,我可就要倒黴了。」阿爾貝托慢慢地向前走著,腳步拖拖拉拉,每走一步,靴子就有甩掉的危險。一個星期以前,他的鞋帶就不見了。從五年級的宿舍到英雄塑像之間的路,他已經走了一半。兩年前,宿舍的分配與現在不同:那時五年級的士官生住在靠近體育場的宿舍裡,三年級的狗崽子們離警衛室最近,四年級一向居中,處於兩面受敵的位置。學校更換校長的時候,新來的上校決定按現在這樣分配。在一次訓話時,他是這樣解釋的:「應當把睡在這樣一位偉人身旁——學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作為一種榮譽去爭取。從今以後,三年級的士官生住在最遠的那幢樓房裡。然後隨著升級逐漸住到萊昂西奧·普拉多的塑像身旁來。我希望你們在離開學校的時候,能夠像他那樣生活。他曾經為那時尚且不叫秘魯的這樣一個國家的自由而戰鬥。士官生們,在軍隊裡,必須尊重這個象徵。那是很了不起的呀!」

  「假如我要偷阿羅斯畢德的鞋帶呢,惹怒一個米拉芙洛爾區的人,是要倒黴的。班上有許多山裡人,他們成年累月關在學校裡不上街,好像害怕外出似的;他們大概會有鞋帶。不行,另找一個人吧。要是偷『圈子』裡某個人的呢,魯羅斯或博阿那個野人的,怎麼樣?可是化學考試千萬別再來個不及格。如果偷『奴隸』的怎麼樣,那可實在有意思,以前我對巴亞諾說過:真的,除非你是氣極了,否則不會揍了一個死人,還自以為挺勇敢。從巴亞諾眼裡可以看出,他跟所有的黑人一樣,也是個膽小鬼。瞧他那兩隻眼睛,那種害怕的神情,那副發抖的模樣。我要宰了那個偷我睡衣的人,我要宰了他。中尉來了,準尉們也來了。你們把睡衣還給我!這個週末我還要上街呢。我沒有挑釁,我沒有罵他媽的,我沒有罵人,我只是說:怎麼回事?出什麼事情了?就在出早操的時候,光天化日之下讓人從手裡把睡衣搶走了。一聲不吭,那可不行。『奴隸』需要別人把他打一頓,才能消除恐懼。還是偷巴亞諾的鞋帶吧。」

  阿爾貝托走到通向五年級宿舍的走廊。在這潮濕的夜晚,在濤聲震天的空間,他想像著水泥牆壁後面漆黑一團的寢室中,一個個蜷曲在床上的身體。「他大概在宿舍裡,也許在哪個洗臉間裡,可能在草地上。『美洲豹』這個該死的,你鑽到什麼地方去了?」空蕩蕩的院子,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仿佛是村莊中央的一個小廣場。眼前一個崗哨也沒有。「他們一定在什麼地方聚賭。假如我有一個索爾,只要他媽的一個索爾,就可以賺到那二十索爾,也許會更多。『美洲豹』大概在賭錢。希望他能把考試題先賒給我,我可以為他代寫情書和編寫小說。三年來,他什麼事情也沒有求過我,真他媽的奇怪。看來這回化學考試,我要砸鍋了。」他經過走廊,沒有遇到任何人,接著拐進一班和二班的宿舍。洗臉間裡空無一人,其中一間散發著惡臭。他把別的寢室的洗臉間一一查過去。他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了一路,傳遍了整個宿舍。幸虧士官生們平靜或狂熱的呼吸沒有絲毫變化。走近五班的洗臉間之前,他站住了。有人在說夢話,在一長串含混不清的話裡,勉強可以聽出一個女人的名字。「莉迪雅。莉迪雅?好像是那個阿雷基帕省人的女朋友,他的姑娘叫莉迪雅。他經常把收到的信和照片拿給我看。他對我訴說過心中的煩惱,他讓我好好給她寫封信,就說他非常愛她。真他媽的,我又不是神父,您倒是個精神病人。是莉迪雅嗎?」在七班,就在小便池旁邊,有一群人影,一個個縮在綠色的軍裝裡,仿佛都是駝背。地面上扔著八支步槍,只有一支靠在牆上。洗臉間的門敞著,阿爾貝托一走進寢室,就從遠處認出了這群人。他剛往前一走,有個黑影便出來攔住了他。

  「誰?幹什麼?」

  「是上校。誰讓你們賭錢的?除非死掉,否則不許擅離職守。」

  阿爾貝托走進洗臉間。十幾張疲倦的面孔抬起來看看他。裡面煙霧騰騰,好像在哨兵們頭上張起了一片布篷。一個熟人也沒有,都是些粗糙黝黑的臉。

  「你們看見『美洲豹』了嗎?」

  「他沒有到這裡來。」

  「你們在玩什麼?」

  「打小百分。來一把嗎?要玩,就得先望風一刻鐘。」

  「我不和山裡人一塊玩。」阿爾貝托說著,一面把兩隻手放到兩腿中間,「我只是這樣玩他們。」

  「去吧,詩人,別搗亂了。」有個人說道。

  「我去報告上尉,」阿爾貝托邊說邊朝外面走,「山裡人值勤的時候玩撲克賭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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