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五一


  道理就在這裡,例如每次敵人進攻的消息一傳過來,恰德就迅速把那碗肥肉青豆湯和其他東西用小湯勺送到肚裡,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個鐘頭後還能不能活著。我們也為此而有過激烈的爭論。克托不同意那種看法,他說要是腹部受傷的話,肚裡滿滿的就比空著肚子更危險。

  這確實是現實存在的困難,對於我們都很重要,但也只能這樣了。最普遍而平常的東西往往決定著死亡與生存,別的都只不過像是在睡夢中飄浮而已——這就是我們的蒙昧,我們就這樣被拯救了。要是我們具有更細微的區別能力,那麼我們早已進入瘋人院、當逃兵或一命嗚呼了。這就像在冰山中探險一樣——生活中所有的表現都只為了繼續活下去,不管別的東西,免得分心而遭受不必要的損失。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們獲救。夜闌人靜時,回憶過去,還有思考自己此刻的境況,我們彷佛對自己都很陌生,始終都想不明白,那個難以把握的生命中蓬勃的東西竟然已經適應了這個形態。別的東西都藏在意識底層「冬眠」起來,生活僅僅是在暗中守候死亡的威脅——我們被它塑造成有思維的動物,使我們天生就能防範危機。我們接受著它的引導,從而在面對恐怖時能多堅持一會兒。而在我們具有清晰的、有意識的思想時,恐怖就可能向我們襲來。它還燃起我們心底那種並肩作戰的戰友的感情,使我們避開沉浸在孤獨寂寞當中。它使我們像野獸一樣無情,使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處於一種積極的態度,並把它作為儲備保存起來,以應付虛無的攻擊。就這樣,我們過著一種簡單乏味、艱辛膚淺的生活,只是偶而有件事會射出一點火星。但隨後卻發出不可思議的兇猛的對世界充滿期盼的熊熊烈火。

  這是一個危險的瞬間,它向我們顯示適應只是非常勉強的,它並不是平常那樣單純的安寧,而是為了安寧而付出的最高度的緊張。若只從生活形式的表像上來看,我們幾乎和叢林裡居住的黑人毫無差異。但是那些黑人卻可以一直保持這種情況,因為這是他們與生就有的,他們通過發揮自己的精神力量,多可能使自己得到進一步的發展。而我們卻正好相反,我們所具有的內在力量並未致力於繼續發展,而是致力於落後退化。他們身心放鬆,那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我們要這樣,卻要經過緊張的努力,而且還是勉勉強強的。

  夜裡從睡夢中驚醒,被一擁而上的許多幻覺的魔力所屈服,我們心懷恐懼地感覺到,那個把我們與黑暗隔開的支柱是那麼地不堪一擊——我們只不過是一些細小的火苗,僅僅靠一堵單薄的殘垣斷壁來抵擋死亡和愚蠢的風暴,我們在猛烈的風暴中閃爍,有時幾乎熄滅。後來戰鬥的令人窒息的沉悶的呼嘯聲,像一個圓環把我們緊緊地困在其中,我們蜷縮著身子,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黑暗的夜幕。唯一能給我們一絲寬慰和鼓勵的東西就是戰友們熟睡後那均勻的呼吸聲,就這樣我們一直等到天亮。

  * * *

  我漸漸地失去了那種支撐我精神的東西,幾乎每天,每時,每發炮彈,每次死亡都在緩緩地吞噬著它,時光很快就會讓它在我周圍坍塌。

  德特林犯了的愚蠢的錯誤就是個例子。

  他太喜歡獨自一人走動了。一顆花園裡的櫻桃樹成為他不幸的開端。我們從前線返回,忽然偶爾發現在新宿營地近旁有一株櫻桃樹,就在過路的轉角處,只有一團雪白的花叢並沒有綠葉襯托。

  傍晚時分,德特林便出去了。之後很久他才拿著幾支鮮豔亮澤的櫻桃花返回來。我們便調笑地說他肯定是要舉行一場別致的婚禮了。他只顧把花小心地放在床上,一聲不吭。半夜他的一陣響動把我驚醒,仔細聽好像是在包好什麼東西。感覺有些不妙,我便走近他。他見我來了,作出一副很坦然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你可要多長個心眼呀,德特林。」我對他說。

  「沒什麼,就是睡不著而已。」

  「你折那些櫻桃樹枝有什麼用嗎?」

  「我想折就去折唄,」他生硬地回答道,想了一會兒又說,「原先我家的果園裡也栽著櫻桃樹。現在這個時節最合適站在存放乾草的閣樓上向下眺望,一片雪白的景象。」

  「你很快就可以休假回家了,而且又是種地的農民,也可能被允許在家做農呢。」

  他麻木地點了點頭,早已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了。他神不守舍,表情怪異。一會兒神氣十足充滿希望,一會兒又呆滯遲疑。我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便故意向他要一塊麵包,但一向非常小氣的他,這次卻毫不猶豫地遞給我。令我感到越發有問題。我一夜未合眼。到了第二天什麼事也沒有,而且他又很正常了。

  他一定感覺我在留心他的舉動了。不過他還是在第三天早晨逃走了。我一直都盯著他,但並沒有聲張。就想多給他一會兒時間,也許還真能溜過去呢。已經有不少人從這裡逃到荷蘭去了。

  直到點名,別人才發現他不見了。一個星期後傳來他被戰地憲兵抓獲的消息。他非常愚蠢地往本國的那邊前進,自然是不可能的。這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因為太思鄉了,大腦一時混沌而開的小差,但這些在前線後面一百公里的軍事法庭上是沒用的。後來德特林便從此杳無音訊了。

  * * *

  被壓抑太久的東西,有時甚至會換一種方式爆發出來,好像鍋爐燃燒過度一樣同樣的危險。貝格爾就是這樣的結果。

  我們就在前線組成一條可以來回擴展收縮的防線,原來的戰壕早就被炸得蕩然無存了。我們也就無所謂什麼陣地戰了。雙方來來回回互為攻守,主要就在零亂的戰線和各種彈坑之間的猛烈爭奪。前面的防線被沖散了,各個部隊便隨處都有自己的立足點,只有在一個個彈坑之間展開交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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