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四九


  「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呢?」有人關切地問。

  「就直接告訴他不願意做!你們只想治療槍傷。反正上了戰場你們都不曾感到腳有什麼不舒服。要是給那個老東西帶上手術臺,你們就成為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殘廢了。他只不過是想拿你們作試驗研究。戰爭是他和其他所有醫生的資源寶庫,往往他們會因此而輝煌起來。你們到下邊看看現在還有十幾個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都是他手術矯正的。有好些是一九一四、一九一五年來的。這些年來沒有一個比開刀以前更好走,而且多數腿上還打著石膏。老傢伙每六個月便把他們重新找來;弄斷骨頭然後說這次一定能好起來。記住,只要你們不點頭;說一個「不」字,他就不敢讓你動手術的。」

  「好陰險呀,」一個人聽完說。但另一個早就厭煩了約瑟夫。他說:「那也比上戰場丟了腦袋強呀。這兒最多殘廢一隻腳,但我可以因此回家了,總比死在前線舒服多了。他想給我做手術,就由他做好了。」

  另一個和我們差不多的小夥子卻不肯答應。老頭次日一早就叫他們過去了。軟硬兼施,又講道理,又恐嚇,好一陣子之後他們便答應下來了。他們僅僅是兩個普通士兵,在這樣一個有身分有地位的人面前又能怎樣呢?當他們送回來時上面繃著石膏而且用了麻藥。

  * * *

  阿爾貝特病情加重,傷勢惡化。被他們抬走做了截肢手術。一條腿全部被鋸了去了。之後,他更加沉默寡言了。甚至他說要是有一天手裡再有一把槍,那他將首先給自己一顆子彈。

  我們病房又從剛到的運輸車隊裡送來兩個病號。他們都已雙目失明。還有一個年紀很輕的樂師。為了以防萬一,護士不用刀具給他餵飯,他曾突然從護士手裡搶過一把。但不幸還是發生了。護士給他喂晚飯時把餐具放到他旁邊的桌上,有人喊她便出去了。那樂師迅捷地抓起餐叉,用盡全力插到心臟上,又拼命地用一隻大鞋往裡敲打。有三個男人聽到我們的呼救聲跑進來用大力氣才把那把餐叉拔出來。叉刺很鈍,但他用力過猛紮得非常深。我們整夜都被他罵的難以入睡。天一亮,他便開始痛苦地嚎叫了。

  又空下一個床位。我們就一天天地在絕望、驚恐、呻吟等痛苦地氛圍中度過。在我們病房裡,有人天不亮就死了。護士還沒來得及去處理。太平間空間太小,都有些周轉停放不下了。

  有一天,忽然有人推開房門,只見那個滿頭鬈髮的彼得筆直地坐在擔架上,嘴樂得合不攏,他看上去那麼虛弱,面色蒼白。後面麗貝亭護士也笑逐顏開地推著他到開始的床位上。我們都以為去了死亡病室他便真的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他來回看了看周圍說:「你們還要說些什麼呢?」

  約瑟夫也奇怪不已,就連他也第一次碰到了這種事。

  * * *

  過了些日子,有幾個被允許站起來了。我也可以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回走動了。阿爾貝特總是有些憤恨地瞪著我,所以我便很少在房間裡走動。我實在受不了他那種怪異的眼神。有時我便悄悄來到走廊上,可以隨意地走動。

  腹部和脊椎受了傷、頭部受了傷的在樓下一層,還有一些是雙腿或雙臂做了截肢手術的。右邊住的是顎骨受傷、中了毒氣或耳朵、鼻子、脖子有傷的士兵。那些傷了肺、瞎了眼、盆骨被擊中,關節被損傷以及傷勢在腎臟和胃部的都住在左側一邊。看過這些地方就會明白原來人的每一個部位都會中彈受傷的。

  有兩個破傷風病人死的時候,面色慘白、身體僵直,其中一個連眼都沒合上,瞪著這個世界就去了。許多床上都吊起傷兵的受傷的四肢,並在下面放一個盆,傷口滲出的膿水便滴到裡面。很快便會積滿,過兩個鐘頭就得倒一次。躺在伸縮繃帶裡的人,一頭用一個大鐵磅掛在床上。那些傷到肚腹腸子上的,裡面盡是淤積的糞便。我從醫生助理那裡看到一些拍著被粉碎的頭骨、膝蓋和肩膀的X光照片,慘不忍睹。

  在一個傷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身子上,居然還會有一張人的面孔,而且還能證明他還繼續一天天地活著。這真的讓人無法相信。整個德國、法國、俄國會有無數這樣的情形,而這裡卻僅僅是一個部門,一所很普通的醫院罷了,一切事情都在這種險惡的情形中,沒有了去說、去寫、去做的必要,那都是毫無意義的。全部都是瞎編亂造的,不知所云的東西。這種血腥的災難,這種痛苦的折磨極大的嘲諷著有了幾千年悠遠文化的歷史。僅僅一所戰後的醫院便是對戰爭的強烈控訴。

  我還是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卻過早地飽嘗著命運的恐懼、絕望、死亡和對傷痛後的茫然之外,對於人生我沒有別的概念。在我眼裡只有麻木無知地順從兇殘,民族與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敵視和爭鬥。而有人卻在創造更精明的武器撰寫更輝煌的文章不斷泡制和延長著他們的仇恨和屠殺。我們那些遍佈各方的同齡人都親耳親眼親身經歷了這些事情,現在我們把這件事講訴給我們的父輩們,他們又將作何解釋和答覆呢?倘若戰爭結束了,他們還會對我們有什麼希望呢?我們已在這些年中成為一個個職業的劊子手,只知道殺人。我只懂得人生與死亡是緊密相聯在一起的。此後怎樣?將來我們又會怎樣呢?

  * * *

  萊萬多夫斯基是我們這個病房年歲最大的,已經四十了。他在醫院十個多月了,等著重傷的腹部漸漸治癒。他的傷勢在最近幾個星期開始慢慢好轉,有時還能一瘸一拐地弓著背走幾圈。

  他遠在波蘭的妻子給他來一封信。信的內容讓他連續幾天激動不已,信中說,她攢了些錢,準備當做探望他的路費。

  她已經出發了,很可能隨時就到,萊萬多夫斯基茶不思飯不想,甚至把只吃了兩三口的赤藍香腸也大方地給了人。那封傳看了幾十遍的信,在他手上不停翻來折去,舉在眼前繞著病房踱來踱去。郵戳的數字日期已經推算過好些次了。手上的油脂和髒物已經把信封上的地址磨得模糊難辨了。萊萬多夫斯基終於熬不住發燒了,只得再躺倒床上焦慮,期盼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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