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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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乾乾淨淨地吃掉每一樣東西。有個別吃不掉自己那份的,周圍早有十多個隨時準備助人為樂的。那些垃圾多是用長把勺子都舀不到的剩渣才沖洗掉的。或者也有腐爛變質的蕪菁皮和麵包塊等等。 而那些俘虜卻非常急切細心地熱衷於對這些髒亂、腐臭的湯水進行搜尋。他們毫不知足地從那腐爛黴臭的垃圾桶裡挑剔出需要的東西,往制服下一塞便溜了回去。 太奇怪了,離我們的敵人竟在咫尺之間。他們一副老實厚道的面孔,寬額頭,高鼻子,大嘴唇,粗糙的雙手,雜亂的頭髮,地地道道種地農民的形象。他們更應該去耕田、種植、收穫果實。他們的模樣有些像我們善良勤勞的弗裡斯蘭農民。 他們低三下四的乞討的動作,讓人於心不忍。他們已極度衰弱,那點東西,只能讓他們苟延殘喘幾天罷了。更何況,我們自己都有些吃不好呢。痢疾在他們中蔓延,有人驚恐地悄悄拉出沾著血水的襯衫給人看。他們都站不直,脊背、脖子、連膝蓋都是弓著的,腦袋低垂著,有時還用幾句拗口的德語向人乞討,乾枯的雙手微微向前伸出,樣子十分可憐。而我卻從他們低沉、怯懦的低音裡想起了家裡暖和的火爐和舒適的小屋。 當他們過分卑微作賤地沖著別人時,有人會因生氣而一腳把他們踢倒。一般遇到他們這樣,多數人都若無其事地走開了,並不理會。而他們那兩隻拇指大小的眼睛裡,卻隱匿著無數的苦澀與酸楚。 夜晚,他們會拿自己的實物到營棚這邊做交易,換麵包。而且進行都很成功。他們的長統靴對我們的誘惑是很大的。比起我們腳上的劣質靴子,他們的長統靴又高又軟非常舒服。我們有不少收到家裡寄來的可口食物便拿來與他們交換。一雙長統靴通常可以換取三塊自己發的麵包,或一塊麵包和一條細而硬的瘦肉香腸。 但多數俄國人早已變得一貧如洗了。他們衣衫襤褸,神情可憐,用彈片和子彈殼做成的小飾物或雕刻品也過來碰碰運氣。然而這些並不受我們的歡迎,儘管他們花了很多功夫,做工也很精緻,但最多也只能換一兩塊麵包片罷了。我們這邊的莊稼人雖然脾氣很倔,卻很狡猾。他們把麵包和香腸伸到俄國人鼻子下面晃來晃去,那人看得直流口水、臉色慘白、雙目發呆,便一股腦兒把好東西都拿來換了。我們的農民又用東西把戰利品包好,再拿小刀為自己的勝利,從存糧中切下一片麵包,就著香脆的香腸作為對自己的犒勞。看他們那副狡黠的樣子,感覺很不舒服,真想劈頭狠狠敲他們兩下。他們只能算計別人,什麼東西都不會給人。我們溝通的太貧乏了。 * * * 我總被指派看守那些俄國農民。夜裡他們就像一隻只病鳥蜷曲著身體,又像是只巨獸弓著上肢。他們總是把臉貼在鐵絲網上,雙手鉤在網上,目光呆滯、神情木然。他們排成一行,享受著荒地上樹林裡徐徐吹來的乾爽的晚風。 他們很少有人開口說話,有時也只是三言兩語。但我感覺他們相處的比我們這邊要融洽和諧得多。反正戰爭在他們那裡已經結束了。不過一旦得了痢疾,人也很痛苦。 聽看守過他們的老國民軍講,剛來那陣他們也很熱鬧。打架爭鬥,動刀子的糾紛也時有發生。而現在,他們像鬥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遲緩漠然,好多人已懶得去爭鬥,他們已經太疲軟而孱弱了,不過有時也會再出現這種事,滿屋的人都動起來亂哄哄的。 他們緊挨著並排在鐵絲網後,一個接一個。一有空位,就會有人很快補上。他們一聲不吭;偶爾有人想討個紙煙煙頭抽。 他們的身影在黑暗中定格而立。雜亂的長須在晚風中搖動。我絲毫不能瞭解他們,只想著眼前都是一群戰俘,並為此而興奮不已。他們一生平平淡淡地生活,勞作,卻被無緣無故送上前線淪為戰俘。要是多瞭解他們一些,知道他們姓名、過去、家庭以及他們的心願、苦惱,我可能會改變看法,會可憐同情他們。而此刻我只覺得生命的苦難、人生的艱辛和人與之間的殘酷。 我們會在一聲令下之後把他們當成敵人,又可能因一聲令下而與他們結為朋友。那些人輕輕地拿筆在桌上寫了幾行字,於是我們過去所認為的世人不恥的卑鄙的手段卻成為新的追求方式。但每每眼睜睜看著他們滿臉稚氣,和蓄著教徒式鬍鬚的面孔,我無法用敵友來加以區別!在新兵的眼中,每一個低級軍官,在學生眼中,每一個高級教師都是最憎惡的敵人,但在我們眼裡他們這些人要更為可惡。只要他們重返自由,我們之間又會相互視為敵人,把槍口再瞄向對方。 我為這可怕的聯想感到恐慌,幾乎要陷入迷途。雖還不至如此,但我沒有遺忘這些想法,我會把它留在記憶深處,一直到打完仗。我心情激動不已:難道我彌漫于硝煙時所思考過的,同時也是在經歷戰場洗禮之後我當做生存可能性而追求的那種高尚、偉大的目標嗎?它是不是使今後的生活不辜負這些年恐惰歲月的一項任務呢? 我把一支香煙分成兩段,遞給俄國人。他們感激地向我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然後把煙點燃。紅光便閃閃的映襯在他們臉上。我的心稍稍舒坦了一些,彷佛夜幕中的農舍,透過小小窗口洋溢出平靜舒心的點著燈火的小屋。 * * * 時間無言而逝。在一個迷霧的早晨,又埋掉一個死去的俄國人;差不多每天都會有人死亡。我站崗時正趕上他被掩埋。混濁不清的讚美詩像曠野中的風琴傳來的聲音,俄國農民圍成一圈木木地歌唱著。 就這樣一次葬禮很快完成了。 夜裡,鐵絲網前,他們靜靜地站立著,任樺樹林中的冷風吹動。天上佈滿了冷冷的星光。有幾個稍微懂德語的俄國人,接觸了幾次,相互便漸漸熟識起來。有個過去曾在柏林當小提琴手的音樂家,在閒聊中得知我會鋼琴後,就取出他的家當演奏起來。周圍的人便都背靠著鐵絲網靜靜地傾聽著。他盡情地站在那裡來回拉動著,眼睛時而輕輕地合攏,樣子非常陶醉,好像全然忘了自己周圍的一切而沉浸在那美妙的琴聲中了;他還友好地沖我有節奏地演奏他的樂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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