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三四


  一切東西我都可以放到誓言裡。但她終於相信了我的話。我只有編織一個自己都信以為真的故事去應付她那歇斯底里的哭喊聲和難以自製的悲歎聲。

  作別時,她吻了我,並送給我一張克姆的照片。他身著一身嶄新的入伍軍服,靠著一張圓桌。身後是一片佈景,上面畫著一片樹林。桌上擺著一個大啤酒杯。

  * * *

  這是最後一個在家度過的夜晚。大家都沉默不語。我早早地上了床,把頭埋在枕頭下,緊緊壓住。我不知道日後還會不會再睡在這暖洋洋的鴨絨墊子上!

  夜很深了,母親輕輕地走到我床邊。她以為我睡熟了,我也裝著做夢的樣子。我真不知兩人坐著說話會多難受呢。

  她一直坐著快到天亮了,有時候腰有些酸痛,她就輕輕地扭一扭。我終於克制不住了,裝著睡醒坐了起來。

  「媽媽,回去吧,當心受涼。」

  她說:「沒事,我多得是睡覺的時間。」

  「我先不去前線,媽媽。我要在訓練營待四個星期。或者趁星期天我還會回來呢。」

  她沉默了一會,又說:「你怕嗎,孩子。」

  「不,不怕,媽媽。」

  「孩子,千萬小心那邊的法國女人,她們可不安好心。」

  我親愛的母親!在您眼裡我永遠是個孩子呀,我真想把頭伏在您膝蓋上,痛哭一場來得到一絲慰藉。其實,我也真是個孩子呢,彷佛就在昨天還穿著衣櫃裡的短小童裝,而這一切全都過去了。

  我努力克制著自己說:「媽媽,我們駐守那兒根本見不到一個女人。」

  「上了戰場,要多留心啊,保羅。」

  我親愛的母親呦!我真恨不得和您擁抱著一塊兒死掉,我們都是如此悲哀、無奈,讓人憐惜啊!

  「媽媽,您放心吧!我一定多留心。」

  「我會每天為你禱告的,保羅。」

  我最親愛的母親啊!我真想和您穿過時光的隧道,回到我們朝夕相處的歲月中去,永遠不再飽嘗這些苦難,自在地生活啊!

  「你能不能去到一個不太危險的部門呢?」

  「也許吧,媽媽,我試著往炊事班調動一下。」

  「那你就試試吧,但會不會被人家議論呢?」

  「我不會在意的,媽媽。」

  她長出了一口氣。夜色中我看見她臉上閃出一絲白光。

  「媽媽,你去休息吧。」

  她依然坐著沒說話。我起身給她披上被子,她拽著我的手,身上開始病痛了。我忙扶她到自己房間裡去。然後我陪她坐著,心裡很不是滋味。「媽媽,您很快就會痊癒的,您多保重身體。」

  「好的,媽知道了。」

  「媽,以後別給我郵寄東西了,我們在前線餓不著,你們更需要它們。」

  媽媽傷心地躺著,樣子那麼可憐。她對我的愛勝過了一切。我正要輕輕走開,她忙又說,「我給你買了兩條羊毛襯褲,挺保暖的,千萬別忘了放到你背包裡。」

  媽媽,我曉得為了這兩條襯褲,您曾無數次地去等待、去請求、多少個來來回回啊!我最親愛的母親,如今我卻一定要離你而去了,多麼讓人難以接受啊!這世界只有您能在我臨行前提出那麼多要求和注意。我此刻就坐在您身旁,心中千言萬語卻就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晚安,媽媽。」

  「晚安,孩子。」

  夜黑漆漆的。母親的咳喘聲不時地傳出。一片寂靜,只聽得見鐘錶不停地嘀嗒著。窗外風聲乍起,栗樹沙沙響動。

  樓梯過道上的背包把我絆了一下,背包已經準備好了,明天它就將隨我離開了。

  我埋頭咬著枕頭,緊握著拳頭,擱在床架上。我真後悔休假回家。在前方,一切都無所謂,不去幻想、不去希望、期盼;而今後,就再也辦不到了。我不是個純粹的士兵,已成為為母親、為自己、為莫名其妙的感覺而痛苦掙扎的人了。

  我真的不該休假回家。

  【第八章】

  我早已習慣了野外營房這種臨時帳篷。那時,奇姆思托斯曾整治過恰德。而現在,卻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只偶爾能碰到幾個似曾相識的人。

  我每天很麻木地完成著日常公差勤務。一到晚上,我就搶著到軍人俱樂部去,並不是為了那些擺放的雜誌,主要是我很高興去彈奏那架鋼琴。兩個姑娘負責這裡,而且有一個很年輕。

  營棚用鐵絲網繞了一圈,很高。萬一從軍人俱樂部回來晚了,必須出示通行證,除非,他與崗哨認識,可以隨時出入。

  我們堅持要在荒地上的松樹和樺樹中進行連隊操練。心中一切都破滅了,便能忍耐任何東西。跑步行進而突然臥倒時,鼻子喘氣的風吹得花草搖搖晃晃。臉貼近地面,才明白細沙也是由更微小的卵石聚集而成的,很乾淨。以前很少注意這種事情,人們都把手深深插到了裡面。

  而那邊密密匝匝的樺樹林,才最為漂亮。色彩像調色板一樣有層次地交錯變幻著。樹幹先是潔白色的,上面飄動著輕柔的墨綠的樹葉,一陣微風掠過,綠葉跟著向一邊飛舞慢慢抹上一層淡淡的藍色。緊隨其後的浮雲經過擋住陽光,下面便像著了重墨,一切幾乎都變成了黑色的。但這片陰影只稍作逗留,便從樹幹間離開了,緩緩地飄向天際,那些樺樹又重見天日,更加亮麗明快,像飄動在白旗杆上的豔麗多姿的彩旗。有些樹葉已早早地被秋風染成血紅的或金黃的顏色。

  我總是沉湎於那暖洋洋的陽光和飄浮的雲朵聚精會神而險些沒聽見口令;人只有孤獨、寂寞時才更能領略大自然的美好。我在這兒很少與人交往,也不願意過分親密。彼此互不深知,見面閒聊幾句,晚上打幾圈牌,擲擲骰子也就可以了。

  我們營棚緊挨著一所很大的俄國戰俘營。雖然隔著一道鐵絲網,但他們仍能走到我們這邊來。樣子很謹慎、畏懼,與他們那種大鬍子,虎背熊腰的外表很不諧調;更像是被馴服的服服貼貼的聖伯納雪山狗。

  他們偷偷地溜到我們這邊,翻撿著垃圾桶的東西。我們的剩飯剩菜,肮髒的胡蘿蔔,零星的蕪菁塊;而他們最鍾愛的要數已經發黴的馬鈴薯和米湯裡漂著的牛肉末了,但這些又太難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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