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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們連的番號連續叫了很久也沒人應答。他便一直這樣呼喊著,可那些在醫院的和土壕彈坑裡的是聽不到他的聲音的。

  聲音又一次傳出:「二連的,都到這邊來報到!」

  之後又輕聲地喊了一句:「二連還有人嗎?」

  他沉默了。頓了一會才沙啞地說:「只有這麼多人了嗎?」

  「都有,報數。」他聲音有些顫抖。

  早晨灰霧濛濛,我們一百五十多個人到的時候還是夏天,而轉眼之間便已有了幾分涼意,秋天來了。秋風沙沙地吹動著樹葉,嗓子裡發出低沉的聲音:「一……二……三……四……」到三十二時便不再延續。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問了一句:「人都在嗎?」頓了一陣,便輕聲說,「成小隊……」沒有說完,便咽回去了。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二連……」又吃力地說,「二連——齊步走!」

  一行人,短短的一行人拖著沉重的步伐在清晨的光明中緩緩前進。

  三十二人。

  【第七章】

  我們被送到更遠一些的一個野戰兵站,我們因此而需要重新整編,連隊還應再增加一百多名士兵。

  這些天,除了值班站崗外,大家便四處逛蕩。兩三天后,正好見到了奇姆思托斯。他從前線回來之後,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變得和藹起來,絲毫沒有那種驕橫跋扈的神情了,他主動與我們友好,要我們多接受他,我很高興,我曾親眼看見是他把背部受傷的海依·韋斯特胡斯送回來的。現在他非常大方,我們缺錢那陣子,還主動請我們到兵營餐廳吃飯,不過恰德卻仍然對他心存芥蒂。

  不過很快他也改變了態度,奇姆思托斯在軍廚炊事長休假回家期間曾代理他的工作,為了表示友好,還當場分給我們兩磅糖,專門多給了恰德半磅黃油,之後他又想辦法讓我們到伙房幫廚,負責削馬鈴薯和蘿蔔。這樣我們也可以享受一下長官的伙食的待遇。

  那陣子我們一下得到士兵最現實的兩種渴求:吃好又睡好。對於前幾年這本來是最基本的要求,甚至會有些鄙夷自己的想法,可現在我已經非常知足了。我們早就習以為常了,在前方戰場也是這樣。

  我們能很快適應習慣一種環境,而忘卻過去。昨天還在浴血奮戰,今天卻傻乎乎的在村莊找尋糧食,而過了今夜,又將趕赴前線戰壕去了。但我們又怎能忘掉呢?只不過,我們無法離開戰爭,而火線的日子一結束,心底便像綴著一顆石塊,太可怕,太悲慘,讓我們不敢也來不及去思考。要不是這樣,我們肯定已成為炮灰了。在前線讓我明白麻木順從聽天由命還可以忍受住恐怖和殘酷的現實,如果一再思索推想則必將死於非命。

  正如在戰場上我們像一頭發瘋的困獸,只為了活命;可一開始休息我們又成了愛說愛笑嬉戲打鬧的人。而此外又能做些什麼呢?一切都為情勢所逼,為了生存我們不惜一切代價;又怎敢用和平時那種思慮萬千的情感來加大自己的精神壓力呢?在這裡感情是多餘的。克裡姆奇慘死在醫院,海依·韋斯托胡斯昏迷不醒,漢斯·克洛姆爾奄奄一息;本來還要去照顧勸慰他一番,可他又挨了致命一彈;馬特斯失去雙腿,邁爾死了,馬克斯、拜耳、海姆林他們都死了,其餘一百二十個身負傷痛還躺在不同地方治療養傷;這一切都那麼慘痛,悽楚,但此刻和我們能有什麼關係呢?不管怎樣,我們還能活著回來。我們並沒能盡全力去救援他們,因為我們知道如果那樣自己也性命難保;如果盡力去幹,我們也不會有何怨言的;我們已不知道什麼是可怕;至於怕死,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們的同一戰壕的夥伴死了,我們卻無能為力,他們可以安靜的長眠了,我們呢?將有什麼命運等待發生呢?我們只想眼前過得開心一點,舒服一些,睡好覺,吃飽飯,讓肚子最充分地容納消化,當然還要抽煙、喝酒,每一寸時光都要珍惜,因為生命太短暫了。

  * * *

  我們不再回想前線的恐怖,讓它暫時消逝在土地上,我們創造了許多齷齪的、氣憤的笑料;我們會用夾起屁股來替代他已死了,還有不少我們也編成同樣的笑話,我們會因此而輕鬆一點,才不會發瘋,而能夠戰勝它。

  有些事我們是記得的!在戰地新聞中說在火線前還有人排練跳舞,竟是瞎扯,他們這種可笑的幽默太難能可貴了。我們這種幽默完全是為了麻痹自己,否則我們會很快崩潰的!可就是如此我們也漸漸頹廢下去了,畢竟這種幽默一個月一個月變得悲涼而悽楚了。

  有一點我很清楚:一切事情在戰場上我們都像石頭一樣深埋在心底,可戰爭結束,就會慢慢地重新復蘇,只有那時,我才考慮生與死這個永恆的問題。

  過去在這裡度過的歲月、日日月月,很快就又會重複開始,那些死去夥伴也將復活,與我們共同往前,我們漸漸會清醒,找到一個目的地,死去的戰友倍伴著我們繼續大步前進,身後是長長的前線的歲月——又向誰?目標是誰呢?

  * * *

  不久以前,這附近有過一家前線劇院。廣告牌上仍黏貼著花花綠綠的演出海報。我和克絡普瞪大眼睛看著。太不可相信了,眼前一個穿淺色衣服,系紅色漆皮腰帶的姑娘微笑著亭亭玉立在那兒。她一隻手扶在欄杆上,另一隻手抓著草帽的邊緣。一雙乳白色高跟鞋帶著扣看上去很精巧,往上是潔白的長統襪,身後是一片洶湧起伏碧海汪洋,海邊是一處閃亮的海灣,真是個貌美絕倫的姑娘;優美的曲線,高雅的鼻子,淡紅的雙唇,修長的腿,那麼勻稱而整潔;她皮膚豔澤,一定是堅持泡澡的原因,指甲縫中那麼乾淨,或者也只點綴幾粒海灘的粉沙而已。

  身旁有個紳士,白褲子、藍色短外套,戴一頂水手的便帽,可他並沒有多少地方吸引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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