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二四


  一個老兵要是死了,那新兵就可能死五到十個。

  一次毒氣突襲而至,會致死一大批人,預防自救的一些東西他們並不太懂。在一個掩蔽壕裡,我們發現裡面屍體成山,個個腦袋青紫,嘴唇濃黑,層層迭迭躺著。他們根本不知道在角落坑窪的地方毒氣很容易聚集卻又很難擴散,過早的揭去防毒面具;他們看見別人不用防毒面具,便也迫不及待地摘掉,毒氣便被迅速吸入,於是肺便被燒傷了。這樣便已無可救藥,只有在吐血、鬱悶中窒息而死。

  * * *

  在一條戰壕裡,奇姆思托斯突然闖入我的視線。我們低著頭一起躲進一個掩蔽壕。我們互相靠著喘著粗氣,等待衝鋒開始。

  我情緒有些興奮,但我們再次沖出去時我感覺好像不見了奇姆思托斯,我忙一躍又跳回掩蔽壕,奇姆就像遭人毒打了似的,陰沉著臉、驚恐地畏縮在一個角落裡。他只是破了點皮,我知道是故意裝出一副受了重傷的樣子。我從他的神色眼光裡看出他這是第一次上戰場,可一個個年幼的新兵都沖上去了,他反倒躲在一邊貪生怕死。我不由得火冒三丈。

  「滾出去,快!」我沖他吼叫。

  他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嘴唇、鬍子不停地抖動著。

  「快出去!」我怒吼著。

  他像狗一樣地齜牙咧嘴,緊縮著雙腿,在牆角貼靠著。

  我用力抓他的胳膊,他便大聲狂叫。我再也忍不住了。掐住他後頸像敲鼓一樣來回擺晃。他竟也無恥地跟著擺動。我用最難聽的話沖他喊道:「你這條癩皮狗,膽小鬼,你想用裝死來逃脫嗎?」他竟像個可憐蟲哀求地看著我。我把他的頭往坑牆上碰撞,「你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我沖他肋骨就是一腳,「你真是頭豬!」我狠狠地把他推出坑道。

  衝鋒部隊又增援了一批。一名少尉也在指揮,沖著我們喊:「都過來,全部向前沖!」就這幾句話卻遠遠勝出我打罵侮辱的幾十倍,奇姆思托斯聽到這聲命令,彷佛從夢中驚醒一樣環視了周圍一下,奮力沖了過去。

  我看著他的後影,似乎又找到那個訓練場上英勇幹練的奇姆思托斯軍士的身影,他甚至還一馬當先地衝鋒在最前面。把少尉都甩在了身後。

  * * *

  猛烈的連珠炮火,掩護炮火,狙擊火力,地雷,毒氣,坦克,機關槍,手榴彈——每個詞語都意味著可怕的恐怖和所有的毀滅。

  炮火的硝煙和戰壕的泥土堆積在我們臉上,腦子裡一片混亂,大家全都已經極度困乏了;每次下達命令衝鋒進攻時,我們又不得不用拳頭打醒別的許多人,讓他們振作起來繼續投入戰鬥。我們眼圈通紅,雙手劃開一道道口子,鮮血順著雙腿從膝蓋向外流淌,胳膊肘早已是傷痕累累。

  這種日子已持續多久了呢?幾星期?幾個月?還是幾年?然而才剛過幾天的時間,卻彷佛隔了很久很久。時光無情地送走了那些垂死掙扎的人並從他們臉上永遠地消失了。我們機械地填充著食物,盲目地向前奔跑衝鋒,不停地屠殺和射擊。然後我們便又就地而臥。每個人都開始感覺身體疲倦。越發變得衰弱了。而且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東西。僅僅殘留著那些更加無助、頹廢衰竭的人的身體和他們絕望、期盼的眼神,他們一次次將獲生的希望重新寄託在我們身上。

  在間斷的休息的時候,我們還得反復對他們講:「特別要注意,如果是遇到那種有尖尖彈頭的迫擊炮彈襲來,就趕緊臥倒,那麼,它會從你們的頭髮上面劃過。但如果要是就打到這邊,就得趕快躲開。」

  我們努力培養鍛煉他們的聽覺,使他們甚至能夠聽出小型炮彈那種微弱的難以辨別的聲音;他們能把這聲音從喧鬧中單獨挑出來;我們告訴他們,比起那種帶著巨響炮彈,這種炮彈威力更大更危險。我們又給他們作了如何迅速躲避敵人的飛機,如何在被敵人緊緊追擊時趕快裝死,如何計算手榴彈投出後著地半秒之前就爆炸的時間方法;我們又教會他們怎樣在炮彈襲來時迅速撲到坑窪中去,如何使用一捆手榴彈打開一條戰壕;告訴他們敵軍手榴彈雷管長短與我方的不同之處,教給他們判斷毒氣彈的方法和幾種活命的妙招。

  他們專心致致地傾聽著,可以說是聚精會神了。但一上了戰場;他們便又興奮地忘了我們交代的各種事情。

  海依·韋斯托胡斯背負重傷馬上要撤離,他一動不動地平躺著,呼吸時能通過傷口看見肺在不停跳動。我悲傷地緊緊抓住他的手一言不發。「保羅,我看我要完蛋了。」他強忍著劇痛呻吟著說。

  還有那麼多人苟活著;那些頭蓋被炸裂的士兵;那被炸斷雙腳卻仍在奔跑的士兵;那些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拖著殘肢的傷員;那個膝蓋炸爛用手卻仍在地上拼命向前爬行了兩公里的一等兵,和另一個急救所護理床上雙手捧滿從肚裡掉出來的腸子的一等兵;那些少了嘴巴,毀了面孔的,沒了耳鼻的傷員;他們還這樣繼續活了。堅強而痛苦地維持著生命的延長。我們發現為了能活下去,不至失血過度,有個士兵竟然用牙齒拼死咬著胳膊上的動脈血管整整兩鐘頭。太陽歸西,可怕的黑夜接踵而至籠罩著大地,炮彈便又開始狂亂地嘶吼、咆哮,生命已接近了終點。

  但我們竭盡全力堅守著這塊被炸得破敗的土地,抵禦著優勢敵人的強大的火力猛攻。我們雖然僅僅淪陷了幾百公尺的陣地,但每一公尺土地都埋葬著一個年輕的生命。

  * * *

  我們換防了。車輪吱嘎滾動,我們癡癡地呆立著,只有在「當心——電線!」的聲音響起時,才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我們開始出發。來的時候,正逢夏日,草木青綠,樹叢鬱鬱蔥蔥,而現在卻已值秋季,夜霧淒迷,濕氣籠罩。汽車停住後,我們輕輕地便爬了下來。外面亂哄哄的,人群湧動,到處都是倖存下來的部隊。兩邊的人黑乎乎一片來回奔走呼叫著各自部隊的番號。隨著叫喊也便有人跟著答覆然後應聲而往。我們都不過是些破爛慘淡的士兵,小得令人吃驚,一些弱卒殘兵罷了。

  這時,聽到在喊叫我們連的番號呢:順著熟悉的聲音我們找到了連長,他用繃帶吊著胳膊,在前線總算死裡逃生了。見到了老友克托和阿爾貝特登時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是相互深情地擁抱著,緊緊地依靠著,彼此之間真誠地凝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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