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二三


  一具具死屍在烈日下橫躺豎臥著,沒有埋掉。我們知道即使把他們拖運回來,也沒法處理掉,而在外邊炮彈卻會為他們送終掩埋的。很多屍體的肚子像氣球一樣地高高地隆漲起來。他們嘶嘶響動,還不時地打著嗝兒,輕輕地挪動著軀幹。已經充斥進去的氣體,從身子裡發出各種聲音。

  天空湛藍,萬里無雲。臨近日薄西山,空氣沉悶,地面徑直向上散出濃濃的熱流。輕風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從彈坑裡傳送到我們這邊來,彷佛是氯仿和腐爛的混合物,吸進去令人腸胃反轉直想嘔吐。

  * * *

  幾個夜間都很平靜,我們便出去找尋炮彈上的銅制彈帶和法國照明彈棄下的綢降落傘。其實大家都不明白這東西到底有何用途。不過聽收集的人說,那些都是極值錢的東西。於是有人便撿了一大堆,而等我們從外邊回來時,人已在那沉重的壓力下不停地氣喘吁吁,腰都險些直不起來了。

  海依說了一個非常別致的用途:他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他女友作襪帶。他的這句話逗得那幫班弗裡斯人捧腹大笑;他們拍著膝,前仰後合。恰德更是忍俊不禁,他拿一個最大的銅制彈帶,間或往自己大腿上套,再看看還有多大空隙。「海依,那她必須得有這樣兩條腿,這樣……」他邊說邊比劃著但很快又聯想到了別的地方,「對,她還有大象……大象一樣的肥碩屁股。」

  「要能跟她玩捉迷藏的遊戲多好啊……」恰德意猶未盡喋喋不休地說。

  海依因自己女友贏得了大家的紛紛讚譽而洋洋自得起來,神情愉悅而難以自製,只說了一句:「而且她長得還很結實很豐滿呢!」

  降落傘倒很有實用價值。它可以用三四個做成不同胸碼的女人穿的短小上衣。克絡普和我用來做了塊手絹。其他人都給家裡寄回去了。然而為拾到這些薄薄紗片而面對的危險,要是真傳到女人們耳朵裡,一定會害怕地叫出聲來。

  恰德的舉動甚至讓克托都感到有些吃驚,他居然很從容遲緩地正把一顆還沒有爆炸的炸彈上的銅制彈帶往下敲打呢。要是別人去做這工作,那東西肯定會立即炸開。但恰德卻始終是一個事事如意的幸運兒。

  有一天,戰壕前有兩隻蝴蝶翩翩飛舞著。整整一個上午,這兩隻蝴蝶撲展著黃色的翅膀,上邊還點綴著紅色的斑點。可在這一片荒野之中,即沒有任何植物也沒有一寸花草,牠們也只盲目地飛來飛去,一無所獲。牠們在一個骷髏的牙齒上停歇著,飛翔的鳥兒也對戰爭的硝煙彌漫的氛圍習以為常了。雲雀每天早晨都準時地從無戰事的真空地點飛起來。我們看著牠們築巢、繁衍,一年間那些雛鳥都已長大了。

  戰壕裡的老鼠漸漸安靜了,我們覺得現在倒寧靜多了。我們都知道牠們已轉移到了前面的真空地帶去了。我們每次看見這些肥碩的傢伙,就猛地給牠一槍。敵方陣地的隆隆轟響滾動著在夜晚重新響起在我們的耳邊。我們整天僅有很普通的炮火,所以還能不斷加固修補我們的戰壕。飛機時常殷勤地在上空為我們表演娛樂。總會有連續不斷地交戰,吸引我們觀看。

  我們對戰鬥機還能忍受,但卻像憎恨瘟疫一樣地痛恨偵察機。炮火就是由它們不斷引導到我們頭上來的。榴光彈、手榴彈會跟著它們的出現而即刻轟炸過來。我們每天都要因此而遭受十一個人的損失,其中有五個擔架兵。兩個竟被炸得一片稀爛,恰德說可以拿個湯匙把它們從戰壕牆上刮下來,埋葬到飯盒裡。還有一個,下身和他的兩條腿都炸成幾截了。他胸脯靠在戰壕上,檸檬一樣的臉,一支紙煙在他絡腮鬍子中間閃動著,火一直燃到嘴唇邊才熄滅。

  在一個很寬敞的彈坑裡,我們分三層把那些屍體堆放起來。

  * * *

  炮擊又突然從遠處襲來。我們都懷著無聊地蹉跎時光的那種緊張、麻木的心情,坐起身來。

  進攻、反攻,衝鋒、反衝鋒,這些看似簡單的詞語卻充分地包含著許許多多深刻內容。我們這邊損失大量的人員,好些都是剛入伍不久的新兵,還有後備增援的兄弟部隊派到這一地區來的。他們幾乎全部都是由前不久才剛剛應徵入伍的年輕小夥子組成的新編的那個團隊的。他們幾乎沒有受過正規的新兵訓練,僅僅在理論知識上掌握一丁點便被送到戰場來了。他們或者已知道了手榴彈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卻對如何掩護,隱藏到什麼地方合適,新兵太年輕了對這樣的事一竅不通。他們因辨別不出榴光彈和手榴彈而有的被炸死;他們這次又是因為只顧注意那些遠方而來的大口徑炮彈的嘶吼,不去注意那些貼著地面的小東西的小聲「噓噓」聲,所以被大批掃射。他們有的緊緊地像綿羊一般擁擠在一塊兒,有些傷員甚至也像兔子一樣被飛行員在上空監視跟蹤著而給擊倒了。

  這些新增援的士兵,給我們帶來的麻煩比他們的用處還要多。他們在這樣一個殘酷的戰場毫無辦法,只有成批成批地像蒼蠅一般倒下了。現在打陣地戰也更應具有智慧和經驗。會靈活掌握地形特點,能大體辨別炮彈的響聲和性質,知道它們大致的落點,爆炸的情形,和躲避的方法等等。這些東西都是他們非常缺乏的。

  他們的面色蒼白、瘦長可憐,雙手緊緊握著。這些傢伙已經被嚇破膽了,一副畏縮的樣子。他們面對衝鋒和進攻嚇得連高聲叫喊衝殺都不敢發出,看著自己的胸部、肚皮、胳膊和腿被炸得四分五裂,嘴裡只是不停地哭喊著,細微地嚷著親娘,但只要一發現有人看著他們,立即就不出聲了!

  他們臉色陰鬱,恐懼,上面佈滿密密匝匝的細細的茸毛,像猝死的孩童那種毫無血色和表情。他們的制服是由長統靴、褲子和灰上衣組成,因為太過寬大,身體像中空似的懸吊著。他們的軍裝做的太不合身了,肩膀緊縮,衣服卻很肥大。

  你會為他們那種衝殺,奔跑,倒下的過程而氣惱。真想把他們狠揍一頓,惱恨他們竟如此笨拙。簡直是蠢到了極點。更想上去把他們扔得遠遠地再告訴他們不要在這兒多管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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