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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她的眼皮,扇動了一陣。然後靜止下來。她的嘴唇鬆弛了。呼吸也停止了。

  他將窗簾拉開,把百葉窗卷起。然後回到床前。瓊的臉,變得呆木而異樣了。

  他關好了門,走進辦公室去。尤金妮亞坐在桌邊,攤著病歷卡。「十二號裡的病人死了,」拉維克說。

  尤金妮亞點點頭,卻並沒有抬起來。

  「維伯爾醫生在他房裡嗎?」

  「我想在裡邊。」

  拉維克走下了走廊。有幾扇房門敞開著。他向維伯爾的房間那邊走去。

  「十二號死了,維伯爾。你現在可以報告警察局了。」

  維伯爾並沒有抬起頭來。「警察局現在正有別的任務呢。」

  「什麼?」

  維伯爾指著一張晨報的號外。德軍進佔波蘭。「我從政府方面得到消息。今天就要宣戰了。」

  拉維克放下了報紙。「果然是了,維伯爾。」

  「是的。這是個結局。可憐的法國。」

  拉維克坐了一會兒。除了空虛,也沒有別的什麼了。「也不止是法國呢,維伯爾,」他然後說。

  維伯爾凝視著他。「在我,就只有法國。那也夠了。」

  拉維克沒有回答。「你預備怎麼樣?」隔了半晌他才這樣問。

  「我不知道。我要應徵入伍。這兒的事情」——他做了個姿勢——「有人會接替的。」

  「你會呆在這兒的。在戰時,醫院是需要的哪。他們會讓你留在這兒的。」

  「我不願意呆在這兒。」

  拉維克環顧四周。「今天是我在這兒的最後一天了。我想一切都已經安排得很好。那個子宮病人已經在復原;膽囊病人的情況也很好;就是那個癌症病人是沒有希望了,再開刀也沒有用。就是,如此而已。」

  「為什麼?」維伯爾沒精打采地問。「為什麼今天是你最後的一天呢?」

  「只要一宣戰,他們就會把我們抓起來的。」拉維克注意到維伯爾想說什麼話。

  「不必爭辯了。這是必然的。他們會那麼做的。」

  維伯爾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我真是不能知道了。也許是的。也許他們連仗也不打。就把國家投降的。一個人真是不能知道了。」

  拉維克站起身來。「假如我還在這兒,今晚上我再來。八點鐘。」

  「哦。」

  拉維克出來了。他看見那個演員還在客廳裡。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那個人便直跳了起來。「她怎麼樣啦?」

  「她死了。」

  那個人凝望著他。「死了?」他的手,萬分悲傷地壓在他自己的心上,蹣跚地顛躓了一下。

  他媽的這個喜劇角色,拉維克想。大概是,他演慣了這一類的戲劇,所以事情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便進入角色了。然而,也許他倒是很真誠的,而他演戲的姿態,卻使他真誠的悲傷,顯得很可笑起來了。

  「我能看看她嗎?」

  「為什麼?」

  「我一定要再看她一面的!」那個人用雙手壓著他自己的胸脯。手裡還拿著一頂有綢邊的淺棕色的霍姆堡帽。「你懂得的!我一定要——」

  他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你聽我說,」拉維克不耐煩地說道。「你還是溜走的好。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也沒有辦法的了。你自個兒去解決這件事情吧。滾你的蛋!誰也不來管你判處一年的徒刑,或者就那麼戲劇性地把你赦免了。無論如何,你總可以在幾年裡邊,利用這件事情來在女人面前逞威風,來征服她們的。滾你的,你這個傻瓜!」

  他把他一把推到了門口。那個人還猶豫了一下。在門口,他便轉過頭來:「你這個沒有感情的野獸!混蛋德國人!」

  * * *

  街上擁擠著人群。他們一簇簇佇立在報館的電動新聞佈告板前面。拉維克一個人駕駛著汽車,開到了盧森堡公園。他想在被捕之前,享受幾小時的孤獨的寧靜。

  園子裡沒有什麼人。照耀著夏末下午的和煦的陽光。樹木顯示出秋天的第一個徵兆,不是那種凋零的秋天,而是成熟的秋天。陽光是金黃的,藍色乃是夏季的最後的綢旗。

  拉維克在那兒坐了很久。他看著陽光的遊移,影子也逐漸地拉長了。他知道這是他自由自在的最後幾小時。國際旅館的房東太太,一到宣戰,便不會再庇護什麼人的。他又想起了羅蘭德。羅蘭德也不會。誰也不會。假如他現在還想出走,那就會被人家懷疑他是一個間諜的。

  他在那兒,坐到晚上。他並不悲愁。許多的臉,在他面前閃過。臉和往事。然後是那張最後的不動的臉。

  七點鐘他才離開。他離開了這最後的殘餘的寧靜,這黑暗下來的公園。在街上走了幾步,便看見幾張報紙的號外。宣戰了。

  他在一家沒有收音機的小酒店裡吃著。然後他回到了醫院。維伯爾見到他。「你可以再做一次剖腹產手術嗎?剛送來了一個病人。」

  「當然囉。」

  他走去換手術衣。路上他碰到了尤金妮亞。一看見他,她突然的一怔。「你想不到再會見到我了吧?」他這樣問。

  「想不到,」她答道,異樣地看看他,便匆匆地過去了。

  * * *

  嬰兒在啼哭著。正在給洗滌。拉維克望著那張漲得通紅的啼哭的臉,和那些小手指。我們不是微笑著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想。便把嬰兒遞給了助理護士。這是一個男孩。「誰知道他現在一出世就遭遇的,是哪一種戰爭,」他說道。

  他洗著手。維伯爾也在他旁邊洗著手。「萬一你果真給逮捕了,拉維克,你會不會立刻讓我知道你在什麼地方呢?」

  「為什麼你要自找麻煩呢?像現在這種時勢,還是不要認識我們這種人的好。」

  「為什麼?因為你是一個德國人嗎?你是一個難民哪。」

  拉維克淒慘地微笑著。「你也知道難民總像石頭中間的石頭嗎?在他們祖國看起來,都是些叛逆。而在國外,他們卻還是祖國的人民。」

  「在我倒並沒有這樣的差別。可是我希望你儘快地離開。要不要我當證明人?」

  「假如你願意。」拉維克知道他不會那麼做的。

  「醫生總是到處可以工作的。」拉維克抹幹了他的手。「你肯幫我一次忙嗎?你肯照料一下瓊的喪葬嗎?我已經來不及自己辦了。」

  「當然囉。還有什麼別的事情,需要我照料嗎?像財產之類的東西?」

  「那個讓警察局去處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戚。反正也無所謂。」

  他穿上了外衣。「再見,維伯爾。跟你同事,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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