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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再見,拉維克。我們還要解決剖腹產的手術費呢。」

  「就用這筆錢辦喪事吧。無論如何還要你多花幾個錢呢。讓我把不夠的款子補給你。」

  「不會的。不會的,拉維克。你想把她葬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隨便哪個公墓都好。我把她的姓名和住址留在這兒。」拉維克便在一張醫院的賬單上寫了下來。

  維伯爾把紙條壓在一塊水晶的鎮紙下,這鎮紙裡有一隻銀色的羊。

  「好的,拉維克。我想我在這幾天裡邊也要走了。沒有你在這兒,我們是沒有幾種手術可以做的了。」他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再見,尤金妮亞,」拉維克說。

  「再見,拉維克先生。」她瞧著他。「你要回到你的旅館裡去嗎?」

  「是的。為什麼?」

  「哦,沒有什麼。我只是想——」

  * * *

  天黑了。一輛卡車停靠在旅館的門前。「拉維克,」莫羅佐夫從旅館附近一家屋子裡走出來,這樣說道。

  「鮑裡斯嗎?」拉維克停住了腳步。

  「警察在那個窩裡。」

  「我早知道會如此的。」

  「這兒我有一張伊凡·格魯奇的身份證。你知道的,那個死了的俄國人的。有效期還有十八個月呢。你跟我一起上沙赫拉紮德去。我們可以換貼相片。那你就可以住在另一家旅館裡,作為一個俄國的難民了。」

  拉維克搖了搖頭。「太危險了,鮑裡斯。在戰時,一個人不應該用偽造的證件。倒還是乾脆沒有的好。」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要回到旅館裡去。」

  「你有沒有鄭重地考慮過啊,拉維克?」莫羅佐夫問。

  「是的,考慮過了。」

  「他媽的!誰知道他們會把你塞到哪裡去。」

  「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把我放逐到德國去的。那就好了。而且他們也不會把我放逐到瑞士去。」拉維克微笑著。「警察們居然要留住我們,七年來這還是第一次,鮑裡斯。這是用一次戰爭換來的呢。」

  「外邊謠傳,他們要在龍鄉建立一個集中營。」莫羅佐夫捋著他的髭須。「那你逃出了德國的集中營——想必是為了現在關到法國集中營裡去。」

  「也許他們就會把我們釋放出來的。」

  莫羅佐夫沒有回答。「鮑裡斯,」拉維克說。「不要為我擔心。在戰時,醫生是很需要的呢。」

  「他們萬一來抓你,你預備用什麼名姓啊?」

  「用我自己的。那個名字,我在這兒只用過一次——五年前了。」拉維克沉默了一會兒。「鮑裡斯,」他然後又說。「瓊已經死了。給一個人槍殺的。她還在維伯爾的醫院裡。她必須給安葬。維伯爾已經答應我照料的,可是我就不知道他會不會在為她安葬之前,就被徵召入伍。你可以去照料一下嗎?不必問我什麼,請你答應,請你照辦。」

  「好的,」莫羅佐夫說。

  「好的。再見,鮑裡斯。我的東西,只要你覺得有用,你就拿去好了。你可以搬到我的房裡去住。本來,你也常常用我的浴室的。我現在要走了。再會。」

  「唉!」莫羅佐夫說。

  「好的。待戰爭結束以後,我到福奎飯店來找你。」

  「哪一邊的?上林苑的,還是喬治五世路的?」

  「喬治五世路。我們都是傻子。英勇的稚氣的傻子。再會吧,鮑裡斯。」

  「唉!」莫羅佐夫說。「我們簡直還不敢行告別禮呢。到這兒來,傻子。」

  他吻著拉維克的右頰和左頰。拉維克觸到他的鬍子,嗅到他的板煙味兒。不太愉快的事哪。於是他走到了旅館。

  難民們都站在「墓窟」裡。好像是第一批的基督徒,他想。第一批的歐洲人。一個便衣的人,坐在棕櫚樹盆景下的桌子邊,記著每一個人的詳細情況。兩個警察把守在門口,其實是誰也沒有逃跑的意向。

  「護照呢?」那個便衣警察問拉維克道。

  「沒有。」

  「別的身份證呢?」

  「沒有。」

  「在這兒是非法的嗎?」

  「是的。」

  「為什麼。」

  「我從德國逃亡出來。沒有辦法可以得到什麼證件。」

  「你姓什麼呢?」

  「佛雷森布格。」

  「名字呢?」

  「路特維希。」

  「猶太人嗎?」

  「不是。」

  「職業呢?」

  「醫生。」

  那個人寫著。「醫生嗎?」他說著,便拿出一張字條來看。「你知道一個叫拉維克的醫生嗎?」

  「不知道。」

  「據說他住在這兒。我們接到一封檢舉信。」

  拉維克望著他。准是尤金妮亞,他想。她問過他是不是回到旅館裡去,而且看見他還很自由,表示頗為驚奇的樣子。

  「我早就告訴你,這兒沒有一個那樣名字的人,」房東太太站在通往廚房去的門邊,這樣說道。

  「不要多嘴,」那個人暴躁地說著。「你沒有把這些旅客報告上去,你總之要處罰。」

  「我倒引以為榮。假如慈悲人道也要受處罰的話,你就去處罰吧!」

  那個人仿佛要想回答;可是做了一個不屑理睬的姿態,又停住了。房東太太挑釁似地瞧著他。她有保障,她可不怕。

  「把你的東西收拾起來,」那個人跟拉維克說。「帶上內衣和足夠一天的糧食。假如你有,再帶一條毛毯。」

  一個警察押他到樓上。房門大多敞開著。拉維克拿了他那早就收拾好了的手提包和毛毯。

  「沒有別的東西了嗎?」那警察問。

  「沒有別的東西了。」

  「你把別的東西都留在這兒嗎?」

  「我把別的東西都留在這兒。」

  「這個也留著嗎?」警察指著床邊桌子上那個小小的木刻聖母像,這木刻像是在跟瓊初次邂逅以後,她送到國際旅館裡來的。

  「那個也留著。」

  他們一起下了樓。那個亞爾薩斯女招待克拉麗莎,遞給拉維克一個紙包。拉維克注意到別人也拿著同樣的東西。「一點兒吃的東西,」房東太太說。「這樣你可以不至於挨餓了。我想,你們去的那個地方,一點兒準備也不會有的。」

  她定睛瞅著那個便衣人。「不要多說話,」他忿然地說。「我並沒有宣戰哪。」

  「這些人也並沒有宣戰哪。」

  「別嚷嚷。」他望著那個警察。「好了沒有?把他們帶走。」

  一簇黑魆魆的人群,開始移動了。拉維克看見那個男人,跟那個嚷著看見蟑螂的女人。男人用一隻空著的胳膊扶著她。另一隻胳膊底下夾著一隻手提包,手裡又提了一隻皮包。男孩也拖著一隻。那個人懇求似地望著拉維克。拉維克點點頭。「我帶著醫療器械和藥品,」他說。「你不必擔心的。」

  他們爬上了卡車。發動機發出噠噠的響聲。汽車直駛了出去。房東太太佇立在大門下,揮著手。「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啊?」有人問一個警察道。

  「我不知道。」

  拉維克站在羅森菲爾德和那個冒充的艾隆·戈爾德貝格的旁邊。羅森菲爾德的腋下,夾著一圈東西。裡邊是塞尚和高更的名畫。他的臉在搐動著。「那張西班牙的簽證,」他說。「滿期了,在我——」他打住了後面的話。「『死神之鳥』倒已經走了,」他接著又說。「馬庫斯·邁耶,昨天去美國的。」

  卡車在顛簸著。他們大家緊緊地擠靠在一起。誰也不說一句話。他們給顛到了一個角落上。拉維克便瞧見那個宿命論者薩登鮑姆。他擠縮在角落裡。「我們又在這兒見面了,」他說。

  拉維克搜索著口袋裡的紙煙。一支也沒有。可是他分明記得裝滿在手提包裡的。「哦,」他說。「人能夠忍受很多的事情的。」

  卡車沿著華格萊路,轉入了星星廣場。到處都沒有燈光。廣場上一片漆黑,黑得連凱旋門都看不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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