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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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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維克立刻去接電話。「誰啊?尤金妮亞嗎?一間病房——是的——打個電話給維伯爾。」他望著臥房,輕輕地說:「把一切都準備好。我們要來動手術。我已經招呼好一輛救護車了。一個急診——是的——是的——好的——是的——十分鐘之內——」 他掛上聽筒。又木然地站了一會兒。那桌子。一瓶薄荷酒,討厭的東西,酒杯,有香味的紙煙,討厭,這一切都像一張拙劣的影片,地毯上一支手槍,這兒還有血跡,一切都像是假的,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呢?他想。這是千真萬確的——而現在,他也知道了那個來找他的人是誰。肩膀襯得很厚的衣服,噴香雪亮的頭髮,在汽車裡聞到過他討厭的香水味兒,還有手指上的幾個戒指——正是那個戲子,對於這個人發出的威脅,他曾經一笑置之。瞄得很准,他想。可是又像沒有瞄準,他想。像這樣的槍擊,不會是瞄準的,只有在沒有槍殺的意旨,而根本不想擊中的時候,才會槍傷得這樣的。 他走回到臥室。那個人跪在床邊,當然是跪著的,不會是別的,盡在說話,嗚咽,說話,連珠似地說著。「起來吧,」拉維克說。 那個人聽話地站起來了。茫然地拂著膝蓋上的灰塵。拉維克望著他的臉。眼淚!也流眼淚的呢!「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我敢賭咒,我不想打中她,我不是故意的,完全是意外,盲目的,悲慘的意外!」 拉維克的胃部在牽縮著。盲目的意外!一會兒他又要念他的無韻詩,囉唆下去了!「我知道的。現在你就下樓去等救護車吧。」 那個人還想說什麼話。「去!」拉維克說。「把他媽的電梯停放在樓底下。天知道我們怎麼把擔架抬下樓去呢。」 「你要幫助我的,拉維克,」瓊昏昏沉沉地說。 「好的,」他覺得毫無希望地說著。 「你在這兒。只要有你在一起,我就安心了。」 弄汙了的臉在微笑著。丑角苦笑了起來,娼婦很費力地微笑。 「寶貝,我沒有——」那個人在門口說。 「快出去!」拉維克說。「混蛋,你已經做了!」 瓊沉靜了一會兒。然後又睜開了眼睛。「他是一個傻瓜,」她說得出奇的清楚。「當然他不是故意的——那可憐的羔羊——只是想表演一下。」她眼睛裡露出一種奇異的,幾乎是頑皮的表情。「我也根本不相信——就作弄他——使他——」 「你不應該講話了。」 「作弄——」她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狹縫。「現在我卻弄成這樣了,——拉維克——我的生命——他並不想打中——打中——而——」 眼睛完全閉緊了。微笑也消失了去。拉維克傾聽著門口那邊的聲響。 「我們的擔架,抬不進電梯哪。太窄了。最好,把一半擎起來。」 「你們可以在樓梯頭轉彎嗎?」 擔架員出來了。「也許可以。我們把擔架抬得高一點。最好還是把她縛起來。」 他們在縛著她。瓊半睡著。時不時她呻吟了一下。擔架員走出了公寓房間。「你有鑰匙嗎?」拉維克問那個演員道。 「我——沒有,為什麼?」 「把房間鎖起來。」 「沒有。可是總在什麼地方的。」 「找找看,把房門鎖好。」同來的擔架員,已經在下一層樓梯頭忙著了。「把手槍拿走。你可以摔在外面的。」 「我——我要——我要去警察局自首。她傷勢嚴重嗎?」 「是的。」 那個人在流汗。汗水立刻滲出了毛孔,仿佛皮膚底下除了汗水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似的。他又回進了房間。 拉維克跟著擔架員。裝在走廊裡的電燈,亮了三分鐘就會熄滅的。在每一層樓梯頭,另有一個開關,讓人可以把燈重新開亮。擔架員走下每一層樓梯,在一半的地方,總是比較的省力。每一個轉彎,那是太困難了。他們必須把擔架擎到他們的頭頂上,抬過樓梯的欄杆,然後能夠轉彎。他們頎長的黑影,在牆壁上晃動著。我以前在哪兒看見過這種情形的啊?我以前總在一個什麼地方看見過的,拉維克倉皇失措地想著。於是他突然想起來了。當初,賴辛斯基。 當擔架員指揮著方向,而擔架把牆上的泥灰撞落下來的時候,好幾家房門都開了出來。一張張愕然的臉,出現在半開著的門口,寬大的襯褲,蓬亂的頭髮,惺忪的臉龐,睡衣,紫色的,野葛綠色的,還有熱帶的花朵—— 燈又熄滅了。擔架員在黑暗中囁嚅著,停住了腳步。「燈!」 拉維克摸索著開關。他摸著一個女人的胸脯,嗅到一股惡濁的氣息,什麼東西觸著他的腿。電燈又亮了。一個黃頭髮的女人瞧著他。她的肥胖的臉給照在燈光下,手裡撩著一件廣東縐紗的外衣,這外衣上打著許多妖冶的褶帶,看去仿佛一隻躺在繩鋪上的肥胖哈叭狗。「死了嗎?」她閃著眼睛問。 「沒有。」拉維克前進著。什麼東西叫了一聲,跳了一下。原來是一隻逃回去的貓。「飛飛!」那女人蹲了下來,擺開她沉重的膝蓋。「我的天,飛飛,他們踩到你沒有啊?」 拉維克走下了樓梯。擔架在他下面搖擺著。他看見瓊的頭,也跟擔架一塊兒在搖擺。卻看不見她的眼。 最後一層的樓梯頭。燈光又熄滅了。拉維克便奔上一段樓梯去開燈。正在這時候,電梯嗡嗡地響著,燈光雪亮地降落下來,穿過沉靜的黑暗,仿佛從天上降落似的。那演員站在開著的金光閃閃的電梯裡。他全無聲息地滑下,經過擔架,好像一個自天而降的妖魔。他看見電梯停在樓上,便趁了它下來打算追上他們的。這固然很機警,可是由於他像鬼出現似的把大家嚇了一跳,顯得有點可笑。 * * * 拉維克抬起頭來。震顫倒沒有了。他的一雙戴著橡皮手套的手,也不覺得流汗。他已經換過兩副橡皮手套了。 維伯爾站在他對面。「假如你願意,可以打電話找馬濤來。十五分鐘,他就可以趕到的。你可以幫助他,由他來動手。」 「不,太遲了。我自己也不行。不過,總比袖手旁觀好些。」 拉維克透了一口氣。他現在倒平靜了。便又開始在工作。那皮膚。白皙的。跟任何人一樣的皮膚,他跟自己說。瓊的皮膚。也跟任何人一樣的。血。瓊的血。也跟任何人一樣的血。棉塞。裂開的肌肉。棉塞。當心。繼續工作。銀色錦緞的碎片。絲線。繼續工作。傷口的罅隙。碎片。繼續工作。這罅隙通到——通到—— 拉維克覺得頭腦變得空虛了。慢慢地他挺立起來。「這兒,你瞧這個——第七根脊椎——」 維伯爾俯視那創口。「光景很壞呢。」 「不是壞。簡直沒有希望了。什麼辦法也沒有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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