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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那些留著不走的人,這會兒慢慢地在門口、在旅館前面集合攏來了。他們大多默默無言。只望著那些東西和裝著家具的篷車。

  「那麼就再見吧,」黎奧妮·華格納怯然地說。她們已經把東西搬好了。「或者Goodbye。」她苦惱地笑著。「或者Adieu。現在這種時勢啊,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

  〔①法語:再見。〕

  她跟幾個人握手。「親戚,」她說道。「都是那邊的幾個親戚。當然囉。我們自己是,怎麼也不能——」

  她突然停住了話。恩斯特·薩登鮑姆博士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緊的。這些人是幸運的,有些人才不幸呢。」

  「我們大多數是不幸的。」難民維森霍夫這樣說道。「不要緊的。敬祝一路順風。」

  約瑟夫·施特恩跟拉維克、莫羅佐夫和其他幾個人道別了。他笑得仿佛是一個犯了欺騙罪的人。「誰知道我們的前途會怎麼樣呢?也許我們還希望我們能夠再回到國際旅館裡來。」

  茜爾瑪·施特恩早已在篷車上坐定。單身漢施托爾茨沒有跟什麼人道別。他不是到美國。他只有往葡萄牙的護照。他覺得這樣的旅行,平淡得無須乎道別的。只在篷車轆轆地滾動的時候,草草地揮了揮手。

  那些留著不走的人,都像落湯雞一樣地呆立著。「來啊,」莫羅佐夫跟拉維克說。「讓我們去吧!到『墓窟』裡去!喝蘋果白蘭地!」

  他們剛坐定,別的客人都進來了。他們像秋風裡的落葉那樣,疾卷了進來。兩個臉色蒼白的猶太人,掛著幾莖稀疏的胡髭;維森霍夫,露絲·戈爾德貝格,棋局的自動玩具芬肯斯坦,宿命論者薩登鮑姆,還有幾對客人;六七個孩子;結果終於沒有走掉的那個印象派藝術家作品擁有者羅森菲爾德;幾個少年和幾個龍鍾的老頭兒。

  晚餐的時間還沒有到,可是大家都好像不願意回進自己冷清清的房間。他們擠聚在一起。大家都悄悄地說話,仿佛都聽天由命似的。大家都有過那麼多的不幸,反而覺得無所謂了。

  「貴族階級都已經走了,」薩登鮑姆說。「現在,只有一批被處死刑或者無期徒刑的人,還在這兒見面。這是『特選的人』!耶和華的寵兒!特別為著『坡格隆』。生命萬歲!」

  「還有西班牙呢,」芬肯斯坦答道。他面前又放著一副棋盤,和晨報上刊的棋譜。

  「西班牙。當然囉。法西斯黨徒來到這兒的時候,會跟猶太人接吻的呢。」

  一個胖胖的靈活的女招待送上了蘋果酒來。薩登鮑姆戴上了夾鼻眼鏡。「我們這批人中間,大多數都做不到,」他說道。「喝得酩酊大醉。消釋這麼一夜的悲愁。連那樣都做不到吧。阿赫斯維的後裔。即使連他本人,那個年老的漂泊者,也會覺得失望的——他沒有身份證,也走不多遠的。」

  「您也一塊兒喝一杯吧,」莫羅佐夫說。「蘋果酒倒是很好的。謝天謝地,老闆娘至今還沒有知道呢。否則她一定又要漲價了。」

  薩登鮑姆搖搖他的頭。「我不喝酒。」

  拉維克望著一個鬍子滿面的客人,看他時不時拿出一面鏡子,照上一照,隔不上一會,他又這麼來一下。「他是誰啊?」他問薩登鮑姆道。「我從來沒有看見他來過。」

  薩登鮑姆扁扁他的嘴唇。「那是新來的艾隆·戈爾德貝格。」

  「怎麼回事啊?難道那個女人,不久又結了婚嗎?」

  「不。她把死去的戈爾德貝格的護照,賣給那個人了。賣了兩千法郎。老戈爾德貝格原是有灰色鬍子的;因此這個新人,也留上了鬍子。就為了護照上的相片。你瞧他就老是拉著拉著的。他在沒有長上相仿的鬍子以前,還不敢使用那護照。這真是跟時間在賽跑哪。」

  拉維克端詳著那個人,他正在拉著一撮毛茸茸的鬍子,對著護照上的相片作比較。「他總可以說,他的鬍子都給燒掉了。」

  「好主意。讓我跟他說去。」薩登鮑姆拿下了夾鼻眼鏡,忽前忽後地揮動著。「可怕的事情。」他微笑著說。「兩星期之前,這不過是一樁買賣而已。現在啊,維森霍夫可吃起醋來,而露絲·戈爾德貝格也有點兒心旌搖曳了。這都是一張身份證的魔力。照那身份證說起來,他的確是她的丈夫呢。」

  他站起身子,走向新來的艾隆·戈爾德貝格。

  「我就喜歡這『身份證的魔力』。」莫羅佐夫轉過頭來跟拉維克說。「你今晚上預備怎麼樣啊?」

  「凱特·赫格斯特龍今晚上就要搭諾曼底號。我想送她到瑟堡。她有自備汽車的。我把它開回來,送到車行裡。她已經把它賣給那家車行的老闆了。」

  「她還能夠旅行嗎?」

  「當然囉。她做什麼事情,都沒有關係。那條船上還有個很好的醫生。在紐約——」他聳聳肩膀,喝幹了酒。

  「墓窟」裡的空氣,悶熱而惡濁。房間裡又沒有窗。一對老夫婦,坐在那棵塵封了的棕櫚盆景下。他們完全沉浸於一種悲愁的氣氛中,這悲愁仿佛一道圍牆那樣地緊繞著他們。這老兩口兒手攙著手,一動不動地坐著,看光景仿佛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再站起來似的。

  突然,拉維克覺得天下的一切悲愁,都給關閉在這間燈光慘淡的底層裡了。形容憔悴的壁燈,發著黃橙橙的萎靡的光芒,使一切東西都顯得更不痛快了。那種沉寂,那種絮語,檢點著早已翻看過百來次的身份證,一遍兩遍計數著,沉默的期待,對於結局的無援的盼望,突發性的小小的英勇的舉動,千百次被奚落的生命,現在給推到了角落裡,因為再也無法前進了,才覺得更可怕了起來——他陡然地這樣感覺到。他可以嗅到它的味兒,他嗅到恐怖,太沉寂的恐怖。他嗅到它,他也知道以前在什麼地方嗅到過。在集中營裡,他們把人群從街頭,從床上驅趕了進去,讓他們站在營房裡,等待著命運的宰割。

  鄰桌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頭髮正中分開的女人,還有一個是男人。一個八歲光景的孩子站在他們的前面。他剛才在其他桌子旁邊跑來跑去聽著人們說話,這時回到老地方向那女人問道:「我們為什麼是猶太人呢?」

  那女人沒有回答。

  拉維克望著莫羅佐夫。「我一定要走了,」他說。「到醫院裡去。」

  「我也一定要走了。」

  他們走上了樓梯。「過分就是過分,」莫羅佐夫說。「我從前是反猶太的,現在對你說這句話。」

  * * *

  跟「墓窟」比較起來,醫院畢竟是一個快樂的地方。這兒固然也有苦痛、疾病和悲愁;可是這兒至少還有一種邏輯和感覺。一個人可以知道為什麼這樣,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這些都是事實:一個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可以想點兒辦法。

  維伯爾坐在診查室裡看報。拉維克回過頭去看他。「消息很好吧,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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