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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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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囉。」季諾擠著眼。「那是很明顯的。」他把便帽拉到了額角上。「好的,我現在要走了。母親會等著我呢。我已經出來很久了。還要去跟一個人談談關於一種新出的精製乾酪的事情。再見,醫生。我希望你歡喜這些東西咧!」 「再見,季諾。謝謝你。祝你走運。」 「我們會有好運道的!」 那個矮個子揮著手,充滿自信地蹺出了客廳。 拉維克在他房間裡解開了紙包。他找尋著那只多年不用的酒精爐,後來給找到了。又在另一個什麼地方找出了一包固體的酒精,和一個小小的平底鍋子。他把兩袋酒精放在爐子上,點上了火。一個小小的藍色火焰,燃旺著。他將一塊白脫丟進了鍋子,打了兩個雞蛋,拌和了。然後切著鬆脆的新鮮白麵包,把鍋子移到了桌上,墊著幾張報紙,開了一罐乾酪,拿了一瓶沃夫萊酒,開始吃了起來。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自己料理晚飯了。他決意明天再去多買幾包固體的酒精。萬一給關進集中營,這種爐子,攜帶起來也方便。因為是可以折縮的。 拉維克慢慢地吃著。他也試了下主教橋出產的乾酪。季諾說得對,這確是一頓很好的晚餐。 【第三十二章】 「出埃及呢,」語言學和哲學博士薩登鮑姆向拉維克和莫羅佐夫說。「就只少了個摩西。」 他站在國際旅館的門口,顯得單薄而萎黃。門外,施特恩和華格納兩家,還有單身漢施托爾茨,正在搬運他們的東西。他們合雇了一輛大篷車。 這是八月的晴朗的下午,許多家具堆置在街頭。一張罩著奧蒲松套子的鍍金的沙發,配上幾把鍍金的椅子,還有一條嶄新的奧蒲松地毯。這些都是施特恩家裡的東西。另外更有一張桃花心木的大桌子。茜爾瑪·施特恩,一個臉色憔悴、眼睛柔潤的女人,站在一邊看守著,仿佛母雞照顧著雞雛。 「當心!那桌面!不要給擦壞了!那桌面!當心,當心!」 那桌面上打著蠟,抹得很光潔。這是一件神聖的東西,主婦們肯冒著生命的危險去保護的。茜爾瑪·施特恩,繞著桌子和兩個搬運工團團轉,而那兩個搬運工,卻毫不在意地把桌子搬了出來,放落在地上了。 太陽照在桌面上。茜爾瑪·施特恩便俯下身子,用一塊抹布在揩拭著。她小心翼翼地擦抹著台角。桌面反映出她那蒼白的臉,如同一面晦暗的鏡子——仿佛一個一千歲的女老祖宗,從那時間的鏡子裡,茫然地瞅著她。 搬運工又搬出一口桃花心木的碗櫥。也是打著蠟,抹得很光潔的。一個搬運工轉彎轉得太快了,碗櫥的一角碰撞在國際旅館的大門上。 茜爾瑪·施特恩沒有叫喊出來。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兒,手裡擎起了抹布,嘴巴半張著,仿佛她已經變成了石頭,幾乎把抹布都塞在嘴裡了。 她丈夫約瑟夫·施特恩,個子很矮,戴著一副眼鏡,下嘴唇掛得很低,向她走近過來。「哦,茜爾瑪——」 她沒有瞧見他。兩眼一片惘然。「這碗櫥——」 「哦,茜爾瑪。我們的簽證要——」 「這是我母親的碗櫥。是我雙親傳下來的——」 「哦,茜爾瑪,擦壞了。怎麼啦,果然給擦壞了一點兒。最要緊的,還有我們的簽證,要——」 「沒法修的。這擦壞的痕跡弄不掉啦。」 「太太,」搬運工聽不懂他們的話,卻知道怎麼回事,便這樣說。「你們自己搬吧。又不是我把大門弄窄的。」 「Sales boches①,」另外一個人說。 約瑟夫·施特恩才活躍起來了。「我們又不是德國人,」他說。「我們是難民哪。」 「Sales réfugiés②,」那個人答道。 「瞧,茜爾瑪,我們站在這兒,」施特恩說。「我們現在怎麼辦啊?就為了你的桃花心木,可誤了多少的事!就為了你捨不得拋下這些東西,我們離開科布倫茨,便遲了四個月。多付了一萬八千馬克的難民稅!而現在,我們站在這兒街頭,船是不會等著我們的啊。」 他轉過頭來,苦痛地望著莫羅佐夫。「我們怎麼辦啊?」他說。「Sales boches!Sales réfugiés!假如我現在告訴他,我們是猶太人,他一定又會說Sales juifs③,那就什麼都完啦。」 〔①法語:卑鄙的德國人。〕 〔②法語:卑鄙的難民。〕 〔③法語:卑鄙的猶太人。〕 「給他點兒錢,」莫羅佐夫說。 「錢嗎?他會把錢摔在我的臉上呢。」 「不見得吧,」拉維克答道。「凡是這樣罵人的,總是想要賄賂吧。」 「這可違背了我的性格了。受了人家的侮辱,還要送人家錢。」 「侮辱到個人,才是真正的侮辱,」莫羅佐夫這樣解釋道。「這還不過是籠統的侮辱。你給他點兒小費,無異於也給他侮辱啊。」 施特恩的眼睛裡,閃出了微笑。「好的,」他跟莫羅佐夫說。「好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兩個搬運工。他們傲然地接了過去。施特恩也傲然地將皮夾放進了口袋。兩個搬運工彼此對視了一下。於是他們把奧蒲松椅子搬進了大篷車。照例把碗櫥最後搬上去。當他們搬運的時候,轉了個身,又讓碗櫥的右邊,跟篷車碰撞了一下。茜爾瑪·施特恩顫抖著,卻不說一句話。而施特恩卻連看都沒有看見呢。他原來又在檢點著簽證和其他的證件。 「沒有再比家具堆置在街頭,更令人沮喪的了,」莫羅佐夫說。 現在是,華格納家的東西搬放在那兒了。幾把椅子,一張床,放在馬路的中間,仿佛無恥而淒涼得很。兩個手提皮包,皮包上貼著許多旅館的招牌紙——維亞雷焦,加登大旅社,柏林亞德龍。一面鑲著鍍金框的旋轉的鏡臺在街頭反耀著。還有廚房裡的器皿——這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麼也要帶到美國去。 「親戚,」黎奧妮·華格納說。「在芝加哥的幾個親戚,替我們安排了這一切。他們又匯了錢來。還為我們設法弄了簽證。那只是一種旅行的簽證。到了美國,我們必須去墨西哥。親戚。我們的幾個親戚。」 她很怕羞。只要她覺得那些停步不前的人都望著她,便仿佛自己是個逃兵似的。因此她急於想走開,便幫著把東西搬上了篷車。轉到另外一個角上,她似乎呼吸起來也自由得多。可是新的焦慮又來了。船會不會開呢?會不會准許她上岸呢?他們會不會把她趕回來呢?焦慮的事情,總是不斷地發生的。已經是好幾年了。 單身漢施托爾茨幾乎只有書籍。一提包衣服,和他的藏書。初版本,古本和新書。他是一個肢體生得不很端正的人,長著紅頭髮,性格很沉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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