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瓊走了,」莫羅佐夫說。

  「哪兒啊?」

  「在那邊,角落裡。」

  瓊穿過了馬路,向一輛開著車門、停靠在上林苑的綠色汽車走去。她沒有看見拉維克。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繞過了車身,坐在駕駛方向盤的座位上。他沒有戴帽子,年紀很輕。他很敏捷地從汽車群中直駛了出去。這是一輛德拉哈耶的低身汽車。

  「漂亮的汽車,」拉維克說。

  「漂亮的輪胎,」莫羅佐夫嗤笑著答道。「拉維克你這個鐵鑄的人哪,」他又忿然地加上了一句。「孤高冷淡的中歐人。漂亮的汽車——該死的婊子,那個我倒是懂得的。」

  拉維克微笑了起來。「這有什麼相干啊?婊子或是聖人——常常是自己推斷出來的。你這個有過十六個女人的男人,不會懂得這些道理,你這個和平寧靜的妓院老主顧。愛情決不是買賣,投了資不能就指望著酬報。理想只需要幾個懸掛面紗的釘子。至少這些釘子是金的,是錫的,或是生了鏽的,那都無所謂。只要掛得住的,它就被掛住了。只要月光和珍珠母的面紗一旦落到了上面;那麼不論是荊棘,是玫瑰,一樣都會變成《天方夜譚》中的一個神仙故事的。」

  莫羅佐夫喝了一大口酒。「你說得太多了,」他說。「而且,都是錯誤的。」

  「我知道。可是在漆黑一團中,即使一星鬼火也是光明哪,鮑裡斯。」

  從星星廣場那邊,沖出一股寒流,侵襲在銀色的腳上。拉維克用手圍住冰冷的酒杯。於是寒意冷徹他的掌心。他的生命,也在他心坎底下冰冷了。這是由於夜晚的呼吸,於是對於命運也更覺得漠然起來。命運和前途。像這樣的情形,以前可曾有過嗎?在昂蒂布,他追憶著,當他知道瓊要離開他的時候。他變成了恬靜的漠然。不願意逃跑的決心,就是那樣下的。再也不願意逃跑了。他們應該是在一起的。他已經複了仇,有了愛。那就足夠啦。這並不是一切,但一個人所能企求的,也只有這麼多了。這兩者,他都已不再期待。他已經殺死了哈克,而沒有離開巴黎。現在他不會再離開了。那還不過是一部分而已。有所得必然有所失,那倒不是什麼消沉;那是超出理性地下了決心的恬靜。動極而靜。什麼東西好像很有條理地安排著,人就這樣等待著,振作精神,環顧周圍。那仿佛是一種保證,讓生命停留在一個逗點的前面。什麼也不覺得有意義了。一切的河流都靜止。一個湖沼在夜晚升高了水面,便會在早晨顯示出它奔流的去處。

  「我一定要走了,」莫羅佐夫說著,看了看表。

  「好的。我還想呆著呢,鮑裡斯。」

  「想享受一下世界末日之前的最後的夜晚嗎,呃?」

  「正是。這一切都不會重演的了。」

  「難道真會那樣的糟嗎?」

  「不。我們也不會再來的了。昨天已經失去,決非眼淚或者魔法所能追得回來的。」

  「你說得太多了。」莫羅佐夫站了起來。「要表示感激。你會親眼看到這個世紀的結束。這不是一個好的世紀呢。」

  「那是我們的世紀。你也說得太多了,鮑裡斯。」

  莫羅佐夫就那麼站著,喝幹了他的酒。他盡可能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酒杯,仿佛放什麼炸藥似的,又抹了抹胡髭。他穿著便服,站在拉維克面前,魁偉而沉重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肯離開,」他然後慢慢地說。「我很知道你不肯再到別的地方去,你這副宿命論的骨頭。」

  * * *

  拉維克很早就回到了旅館裡。他看見一個矮小而模糊的人形,在客廳裡坐著,一見他進門,便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雙手表演著一種極難看的姿態。他注意到一隻褲腳裡少了個腿子。露出在下面的是,一段肮髒的木塊。

  「醫生,醫生!」

  拉維克更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在客廳的慘淡燈光下,他看見一個少年的臉,掛著一絲兒苦笑。「季諾!」他愕然地說。「原來是季諾!」

  「是的!正是啊!我在這兒,等了你一個晚上了!今兒下午,我才知道你的住址。我以前問過那個老鬼好幾次,就是醫院裡的那個護士長。可是每一次啊,她總是告訴我,你不在巴黎。」

  「有一段時間,我的確不在這兒呢。」

  「直到今兒下午,她才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所以我立刻就過來看你。」季諾微笑著。

  「你腿子有什麼毛病嗎?」拉維克問。

  「不是!」季諾拍著自己的木腿,仿佛拍著一條忠心的狗背似的。「絕對不是。一切都很好。」

  拉維克望望那條木腿。「我看得出你已經如願以償了。你怎麼跟那家保險公司交涉的啊?」

  「還不壞。他們答應給我裝上一條機器的假腿。我就跟那家店鋪裡打了一個八五折,拿到了現款。一切都弄妥了。」

  「那麼,你的牛奶店呢?」

  「那便是我來看你的原由啊。我們開了一家牛奶店。很小,可是也開張了。母親負責推銷。我自個兒負責批貨和會計。我們的進貨倒很好。直接從鄉下批來的。」

  季諾蹺著腿,走回到那張肮髒的沙發旁邊,撿起了一個紮得緊緊的褐色的紙包。「這兒,醫生!這是送給你的!我給你帶來了這一點兒東西。並不珍貴。可是都是我們店裡的產品——麵包、白脫、乾酪、雞蛋。假如你不想出去,這倒可以做一頓很好的晚餐,是不是?」

  他熱切地望著拉維克的眼色。「無論什麼時候,這都是一頓很好的晚餐,」拉維克說。

  季諾滿意地點點頭。「我希望你喜歡這乾酪。這是勃裡區出產的乾酪,還有點兒是主教橋出產的乾酪。」

  「這是我最喜歡的乾酪了。」

  「好極了!」季諾興奮地拍著他的殘肢。「主教橋出產的乾酪,是我母親的主意。我以為你會更喜歡勃裡區的乾酪的。這乾酪更配男人的胃口。」

  「兩樣都是挺好的。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更配我的口味了。」拉維克接過了紙包。「謝謝你,季諾。病人還記得他們的醫生,倒是很難得的呢。大多數病人,無非是到我們這兒來倒扳賬的。」

  「那是些有錢的病人吧,呃?」季諾俏皮地點點頭。「決不是我們。我們真是感激你不盡呢,是不是啊?假如那條腿只是扭傷了,那我們就不會得到什麼賠償金的。」

  拉維克望著他。也許他以為我截斷他的腿,是為了滿足他的要求嗎?他這樣想。「除了截掉,我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季諾,」他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