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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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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分平靜地坐在汽車裡;一點也不敢移動,生怕把這種意境嚇跑了。它在他周圍滋長著,滋長著,上上下下地把他包圍起來,平靜地坐在那兒,還不肯相信,然而他分明是感覺到的,而且也知道它確實在那兒。他原指望哈克的影子會坐在他旁邊,瞅著他——而現在,坐在他旁邊的卻是他自己的生命,這生命已經回來,正在瞅他。那一雙多少年在無言的、無情的懇求和控訴中一直睜大著的眼睛,已經閉上,那一張嘴巴已經得到安寧,那兩隻驚惶恐懼地伸出來的胳臂終於垂落下去。哈克的死,使茜貝爾的死去了的容顏躍然再現。它仿佛復活了一會兒,隨後又開始模糊了。它最後會得到寧靜而沉落的;現在它是不會再出現的了,白楊和菩提樹已經溫柔地把它埋葬了,於是剩下來的,就只有夏天,蜜蜂的嗡嗡聲,以及一種明顯的、強烈的、過於警覺後的疲乏,好像他已經幾夜沒有睡,而現在想長睡一覺,或者根本不想再睡了。 * * * 他把塔爾博特停在蓬塞萊路上。馬達一停,他就跳下汽車,這會兒覺得疲乏得不知怎麼似的。那已經不是在駕駛途中感覺到的那種鬆弛後的困倦,而是一種只想睡覺的空洞的空虛。他向國際旅館走去,走這段路對他來說十分費力。太陽如同橫樑似的,擱在他的後脖子上。他突然記起,「加勒親王」大飯店裡的那套房間必須退掉。這件事他卻早已給忘了。他是那樣的疲乏,所以有一會兒工夫,他曾想挨到以後再去的。可是考慮之下,他還是強迫自己叫了一輛出租汽車,趕到「加勒親王」大飯店,他付清了賬款,差一點忘記取回他的手提箱。 他在陰冷的大廳裡等著。在他右邊,幾個客人坐在酒吧裡喝馬丁尼酒。搬運夫把手提箱送來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睡著了。他給了那個人一點小費,另外又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東火車站,」他說。嗓音特響,為了讓看門人和搬運夫都可以清楚地聽見。 他吩咐出租汽車在博埃蒂路的拐角上停了一下。「我記錯了一個小時,」他跟司機說。「時間太早了。就在那家小酒店門前停下吧。」 他付了錢,拿了手提箱,向小酒店走去。看著那輛出租汽車消失不見了,他才走回來,另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開到國際旅館。 除了一個正在瞌睡的男幫工,樓底下一個人也沒有。這時候是正午十二點。老闆一定在吃飯了。拉維克拿著手提箱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把衣服脫了,旋開了淋浴的水龍頭。他沖洗得很長久,很仔細。然後他用酒精來擦著。這才使他的精神恢復過來。他把手提箱和裡邊的東西安置好,換上一套乾淨的內衣褲和另一套外衣,走到樓下莫羅佐夫的房間裡去。 「我正要上樓來看你了,」莫羅佐夫說。「今天我休息。我們不妨到『加勒親王』大飯店去吃點什麼——」他沒有說下去,卻更仔細地端詳著拉維克。 「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拉維克說。 莫羅佐夫瞅著他。「已經解決了,」拉維克說。「今天早晨。不必多問。我要睡覺去啦。」 「你還需要些什麼嗎?」 「不需要什麼。一切都解決了。總算幸運。」 「汽車在哪兒?」 「在蓬塞萊路。一切都很順當。」 「沒有什麼未了的事情了嗎?」 「沒有。我忽然覺得頭痛得厲害。我要睡覺去了,等會兒我再下樓。」 「好。你真認為沒有什麼未了的事情了?」 「沒有,」拉維克說。「什麼也沒有,鮑裡斯,事情很容易呢。」 「你沒有忘記什麼東西吧?」 「我想我沒有。沒有。現在我可不能把整個經過再回想一遍了。首先,我必須睡覺。以後再談。等會兒你還在這兒嗎?」 「當然囉。」莫羅佐夫說。 「那就好。等會兒再下來。」 拉維克回到了自己的房裡。他突然頭痛得厲害。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流亡者維森霍夫的百合花,在下面窗外花箱裡閃爍。對面是灰色的牆壁,窗臺上沒放什麼東西。一切結束了,這樣做是對的,也是好的,而且是非這樣做不可的,可是他已經結束了,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沒有什麼事情留下來。再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做的了。明天這個詞兒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在他窗子外面,今天這個日子正在傾斜地沉落下去,歸於烏有了。 他脫掉衣服,又沖洗了一次。他把雙手泡在酒精裡,很久很久,隨後讓它們在空氣裡晾乾。手指關節四周的皮膚,都繃緊了。頭很沉,腦子仿佛在顱殼裡松松地翻滾。他找出一副皮下注射的針筒,放在窗邊長凳上一隻小小的電鍋裡煮著。水沸騰了一會兒。這使他想起了那條小河。只是那條小河。他敲斷了兩支針藥的尖頭,把裡面清水一般清淨的藥水吸進針筒。他往自己身上注射,隨後躺到了床上。過一會兒,他找出一件舊睡衣,拿來蓋在身上。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又疲乏又孤獨,沉浸在一種正在成長的青春的寂寞之中。 * * * 薄暮時分,他醒來了。屋頂上面籠罩著一抹暗淡的玫瑰紅色。維森霍夫和戈爾德貝格太太的嗓音,從下面傳上來。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反正他也不想知道。這時候的心境,倒像一個沒有午睡習慣的人偶然睡了一回午覺似的——仿佛跟一切都脫離了關係,隨時可以來那麼一次猝不及防的、毫無意義的自殺。我但願現在能夠做一次手術,他想。一個嚴重的、幾乎沒有希望的病例。他忽然想起一整天他還沒有吃過東西,覺得肚子餓得發慌。頭痛消失了。於是他穿好衣服,走下樓去。 莫羅佐夫穿著襯衫,坐在他房間裡的一張桌子旁邊,正在解決一盤棋局。這個房間幾乎是空空蕩蕩的。牆壁上掛著一套軍服。一個犄角裡供著一座聖像,前麵點著一盞燈。另一個犄角裡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副茶炊,還有一個犄角裡擱著一隻時新的電冰箱。這是莫羅佐夫的一件奢侈品。冰箱裡面,放著伏特加、食品和啤酒。床邊鋪著一塊土耳其地毯。 莫羅佐夫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拿了兩個杯子和一瓶伏特加酒。他把酒杯斟滿了,「這是塞布夫加酒。」他說。 拉維克在桌子邊坐下了,「我什麼酒都不想喝,鮑裡斯。我肚子餓得發慌呢。」 「好。那我們就出去吃點兒東西吧。同時——」莫羅佐夫在冰箱裡找出俄國的黑麵包、黃瓜、黃油和一小盒魚子醬。「——你來這個!魚子醬是沙赫拉紮德的一個廚房頭頭送給我的禮物。靠得住的。」 「鮑裡斯,」拉維克說,「我們別再演戲了。我在奧西裡斯門口碰到那個人,在森林裡殺了他,在森林裡埋葬了。」 「有人看見你嗎?」 「沒有。即便在奧西裡斯門口,也沒有人看見。」 「任何地方都沒有人看見你嗎?」 「在森林裡有個人穿過草地。那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已經把哈克藏進了汽車。人家看不到什麼東西,除了汽車和我。而我當時正在嘔吐。或許我喝醉了酒,或許我身體不舒服,都沒有一點異乎尋常的情況。」 「他的東西,你怎麼處理的呢?」 「都給埋了。證明他身份的標誌,都被拆下,連同他的證件一起給燒了。我還保留著他的錢以及寄放在北火車站的幾隻手提箱的收據。那時候,他已經結清了旅館的賬,準備早晨就離開的。」 「真見鬼,這才叫幸運呢!有沒有留下一點血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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