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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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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挖掘著泥土,那深度只要能用來掩埋一具屍體就行。隨後他把汽車開過去。屍體很沉。但他還是把汽車只開到土地堅實的地方,免得留下車輪的痕跡。 屍體還是松鬆軟軟的。他把它拖到坑穴那兒,開始剝下他身上的衣服,疊成一堆。這工作,做起來比他想像的要容易。他讓這具全身赤裸的屍體留在那兒,撿起衣服,放進行李箱,拿了一柄鐵錘。他不能不考慮到,萬一那具屍體偶然被人發現的時候,怎麼也不能讓人找到足以證明它身份的任何憑據。 有一會兒工夫,他覺得自己很難再回到那具屍體那兒去。他感到一種幾乎不可抗拒的衝動,想把屍體拋在那兒,自己跳進汽車,馬上開走。他立定了一會,望瞭望四周。幾米以外,有兩隻松鼠在一棵山毛櫸的樹幹上互相追逐。它們的紅毛,在太陽下閃光。於是他繼續往前走。 浮腫的。有點發青的。他把一塊浸透了油的破絨布蓋在哈克的臉上,準備用鐵錘打爛它。只敲了第一下,他就停下手來。那聲音好像很大。可接著,他又馬上敲打起來。隔了一會,他才把那塊破絨布掀開。哈克的臉已經成為一塊烏血斑斑無法辨認的肉餅了。如同裡森費爾德的腦袋,他想。他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咬得很緊。也不像裡森費爾德的腦袋,他想。裡森費爾德的腦袋還要慘酷得多,那時候他還活著咧。 左手指上一隻戒指。他把它捋下了,隨後將屍體塞進了坑穴。這坑穴似乎短了一些。他把兩個膝蓋彎到了肚子上,於是將泥土堆將上去。沒費多少時間他已經把坑穴踩平了,再把預先用鐵鍬鏟起來的一大片鮮苔鋪在上面。倒是天衣無縫的。要不是俯下身去誰也看不出拼接的痕跡來。他又把矮樹叢也扶直了。 那鐵錘。那鐵鏟。那塊破絨布。他把這些東西,連同衣服一起塞進行李箱。於是再一次慢慢地走回去,找找有沒有足以洩露機密的痕跡。可他幾乎什麼也沒找出來。雨水和小草幾天的滋長,會把殘留的些微痕跡一起給抹去的。 * * * 奇怪:死人的一雙鞋。一雙襪子。一套內衣。一套外衣,有點殘缺。那襪子,那襯衣,那汗衫短褲——幽靈似的,枯萎了的,仿佛跟那個人一起死去了。連觸碰它們,看一看它們的標簽和牌號也叫人十分厭惡的。 拉維克幹得很快。他把牌號標簽一下都拆掉了。隨後將這些東西卷成一束;往地裡埋了。這地方跟那掩埋屍體的所在,還有好幾公里的距離——相距這麼遠,人家不可能同時發現屍體和衣物。 他繼續駕車前進,一直開到一條小河旁邊。他把拆下來的牌號商標,用紙包了起來。隨後他將哈克的筆記本撕個粉碎,再搜索哈克的皮夾。皮夾裡面有兩張一千法郎的紙幣,一張往柏林去的火車票,十個馬克,幾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還有一張哈克的護照。拉維克把兩千法郎藏進了自己的口袋。從哈克的衣袋裡,剛才他還搜到過五法郎的鈔票。 他對著那張火車票,瞧了好一會兒。往柏林,看上去很奇特:往柏林。他把火車票撕了,將它放在別的東西一起。對那張護照,他又仔細瞅了好半天。護照的有效期,還有三年。這就很有誘惑力,他不妨把它留給自己使用。那很符合他目前的生活方式。要不是考慮到危險,他是不會猶豫的。 結果他還是把這張護照撕了。他還撕了那張十馬克的鈔票。他把哈克的鑰匙、手槍以及幾隻手提箱的收據藏了起來。他需要考慮一下,是不是該把那幾隻手提箱領出來,從而消滅在巴黎的一切痕跡。哈克住旅館的賬單,他早已找到,而且把它撕了。 他燒毀了所有的東西。所費的時間,比他預先估計的要長,幸而帶著幾張報紙,才把一片片布都燒了。燒下來的灰,他把它拋在小河裡。然後他檢查汽車上有沒有血跡。一點也沒有找到。他把鐵錘和活動扳手仔細洗乾淨,將這些工具放回了行李箱。他盡可能將雙手仔細擦洗乾淨,掏出一支紙煙,抽著,坐了一會兒。 太陽從高大的山毛櫸樹叢裡斜斜地照下來。拉維克坐在那裡,抽著煙。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事也不想。 * * * 汽車又拐進通往城堡去的那條馬路的時候,他想起了茜貝爾。在晴朗的夏天,那城堡兀立在十八世紀的永恆的天空底下。他突然想起茜貝爾,從那些日子以來,像這樣不想抗拒回憶,不想推開它,不想抑制它,這還是第一次。在追懷往事的時候,他從來不敢想到哈克傳她進去的那一天。從來不敢想到她臉上那種驚惶恐懼得發瘋的表情。其他的一切,都被這個印象抹掉了。而且他也從來不敢想到她自殺的消息。他一度並不相信;那是可能的——但是誰知道她死以前又發生過什麼事情呢?他一想起她,就怎麼也禁不住頭腦會出現一陣痙攣,雙手會變成一副利爪,仿佛鐵夾似的箍住他的胸脯,使他好幾天都逃不脫那無濟於事的一心想復仇的紅霧。 他此刻又想起了她。而那鐵箍、那陣痙攣、那圈紅霧都突然不再出現了。什麼東西已經鬆開,一重防柵已經撤去,那個驚惶恐懼的呆板的形象開始在移動,再也不像過去那些年來那樣的凝凍不化了。她那扭歪的嘴開始在閉攏,眼睛消失了那種呆板的表情,血色溫柔地回到了她那鉛粉似的蒼白的臉上。再也不是一張永恆的恐怖的面具——而仍然是那個他所熟識的茜貝爾。他曾經跟她一塊兒生活過,撫摸過她溫柔的胸脯,有兩年工夫,她曾經像一個六月的黃昏那樣,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一個個白天升騰起來——還有一個個夜晚——仿佛遙遠的、已被遺忘了的煙火,突然展現在天邊。儲存往事的那扇閂著、鎖著、染著血水的門,突然輕易地悄沒聲兒地敞開,後面又一次出現一座花園,而不再是秘密警察總部的地窖。 拉維克駕著汽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他沒有返回巴黎。他在聖日耳曼後面架在塞納河上的橋頭停靠了,將哈克的一串鑰匙和一支手槍扔進了河裡。然後他打開車頂,繼續前進。 他穿行在法國的一個清晨。黑夜幾乎已經被遺忘,仿佛落在他後面總有幾十年之久了。幾小時以前發生的事情,已經變得很模糊——可是被壓抑了多年的事情,卻謎也似的升騰起來,向他靠近,仿佛再也沒有什麼裂口把他分隔開了似的。 拉維克不知道他自己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原來以為自己會感覺到空虛、疲乏、淡漠而激動的,以為自己會有一種憎惡的感覺,一種無聲的辯解,一種想喝酒、想喝醉的欲望,想忘掉——然而這些都不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竟會這樣的自在和輕鬆,好像打開了關閉著往事的一把鎖。他望瞭望四周,風景在飛閃過去,白楊樹的行列高昂著它們那火炬似的蔥翠的歡顏。種著罌粟和矢車菊的田野伸展在前面,從小村子的麵包房裡騰出來一股新烤麵包的香味,從一間小學教室飄出來一片由一把小提琴伴奏著的兒童的歌聲。 剛才他打這兒經過的時候,曾經想過些什麼呢?剛才,幾個小時以前,無數年代以前,那道玻璃牆到哪兒去了,那種不可能的感覺又到哪兒去了?如同迷霧一般蒸發在正升起的太陽裡了。他又看見一些孩子,在門口的臺階上玩耍,他看見在太陽地裡打盹的貓和狗,他看見五光十色的洗好的衣服在風裡飄動,草地上的馬,還有那個女人仍然在草地上站著,手裡拿著夾衣服的夾子,把一長排一長排襯衣都晾起來了。他看著這一片風景,覺得自己正是屬它的,而現在這種感覺,比他在許多年以前更加強烈了。他心裡有種什麼東西在融化,隨後又升騰起來,軟和和的,濕滋滋的,一片燃燒過的田地開始返青了,他心裡頭的那種東西也逐漸恢復了極大的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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