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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拉維克的心裡,仿佛有樣什麼東西忽然間翻了一個身。好比是一股電流,改變了電極。還是一樣的緊張;可是那躊躇,那煩躁,那動搖,卻匯成一道單一的水流,這裡只有一個目的,除此以外便什麼也沒有了。逝去的歲月,已經化成了灰燼,那個灰色牆壁的房間又出現了,還有那沒有燈罩的、慘白的燈光,鮮血的腥味,皮鞭,汗水,痛苦和恐懼——

  「為什麼?」拉維克問。

  「我一定要回去了。有人在旅館裡等我。」

  「可是您剛才說過,您的東西都早已經送到車站去了。」

  「是已經送去了。不過在我離開之前,還有一點事情要料理。我怎麼全都忘記了。請您開回去吧。」

  「好的。」

  上星期,拉維克在這森林裡已經開過十多次汽車;在白天也在黑夜。他知道,眼下在哪兒。還有幾分鐘的路呢。他向左拐進了一條狹窄的林蔭道。

  「我們是在往回開嗎?」

  「是的。」

  白天也照不到陽光的密樹下面,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黑暗更濃重了。汽車的前燈射出更明亮的光芒。拉維克從鏡子裡看見哈克的左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門上挪開了。裝在右邊的方向盤,他想,天保佑這輛塔爾博特有著裝在右邊的方向盤!他轉了個彎,用左手抓著方向盤,裝作由於轉彎而搖晃著身子,隨後在一條筆直的路上開足油門,汽車便飛快地向前駛去,幾秒鐘之後,他就用足全力把車刹住。

  塔爾博特猛然跳了起來。刹車吱吱地響了一下。拉維克一隻腳踩著油門,另一隻腳抵住地板,以便保持平衡。哈克的雙腳沒有抵住什麼東西,而且也沒料到這一下猛烈的跳動,因此齊腰部向前沖了過去。他又來不及從口袋裡伸出手來,以致他的前額撞在擋風玻璃和儀錶指示板的邊上。就在這一刹那間,拉維克從右邊衣袋裡摸出一把沉甸甸的活動扳手,對準哈克腦袋底下頸根上揍了一記。

  哈克再也爬不起來。他向橫裡滑落下去。全靠他右邊的肩膀擱住,才讓他的身體架在儀錶指示板上。

  拉維克馬上繼續駕車前進。他穿過林蔭道,把汽車的前燈遮住了。他繼續前進著,等著弄明白究竟有沒有人聽到那刹車的響聲。他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哈克拖下汽車,隱藏到灌木叢林裡去,免得有人撞見。最後他在一條岔路旁邊停下車,熄滅了車燈,關好了馬達,跳出車廂。掀起引擎蓋,推開哈克一邊的車門,兀自諦聽著,萬一有什麼人來,他可以從這裡老遠就看見和聽到。還有足夠的時間把哈克在一棵灌木後面拖過去,做得像是馬達發生了故障的樣子。

  這沉寂像是一種喧鬧。它來得那樣的突兀,那樣的不可思議。拉維克把雙手緊緊握成拳頭,直到他感到疼痛為止。他知道,他的耳朵裡在鳴響,那是他血液的作用。於是他深長地緩慢地呼吸著。

  這鳴響變成了咆哮。透過這咆哮,他又聽到一種尖銳的聲音,越來越響。拉維克凝神地諦聽著。聲音越來越響,仿佛是金屬發出來的響聲——於是他突然明白,這是蟋蟀的鳴叫,而咆哮已經消失了。在他前面的一狹條草地上,在這拂曉的時刻,只有蟋蟀在吟唱。

  那片草地沉浸在拂曉的微光中。拉維克把引擎蓋蓋了起來。正是時候了。他不能不在天光大亮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好。他望瞭望四周。這個地方可不行。森林裡就沒有一個地方是行的。塞納河邊,又太亮了。他沒有估計到事情會幹得這麼晚的。他駕著汽車兜來兜去巡視,他仿佛聽到一種碰擦和搔爬的聲音,隨後又有一聲呻吟。原來是哈克的一隻手,從開著的車門裡滑出來,落到踏腳板上。拉維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一隻手裡還抓著一柄活動扳手。於是他一把揪住哈克的衣領,把他拉起來,讓腦袋完全露在外面,隨後在他頸根上揍了兩拳。呻吟聲便沒有了。

  什麼東西劈啪一響。拉維克站定了。他看到一支手槍,從座位掉到了踏腳板上。在他急刹車之前,哈克肯定是握著這支手槍的。拉維克把它扔回了車廂裡。

  他又諦聽著。那些蟋蟀。那片草地。那越來越亮又仿佛在往後退卻的天空。過一會兒,太陽就要出來了。拉維克開了車門,想把哈克拖出車廂,將前面的座位折倒下來,要把哈克推到前面座位與後面座位中間的地板上。可是做不到。那個地位太窄了。他在汽車周圍走了一轉,打開汽車尾部的行李箱。他很快把裡邊出空了。然後他再一次把哈克拖出車廂,拉到汽車後面。哈克還沒有死,拉起來很沉。汗水從拉維克的臉上流下來。結果居然把那傢伙塞進了行李箱。他把哈克的兩個膝蓋折疊起來,活像一個胎兒,這才硬塞進去的。

  他從地上撿起幾件工具,一把鐵鏟,一副千斤頂,放在車廂的前面。近處的一棵樹上,有一隻鳥兒開始在鳴唱。他吃了一驚。這聲音,仿佛比他從前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響。他望瞭望草地,天色比剛才更亮了。

  他不想冒風險。他走到汽車背後,將行李箱蓋子掀開了一半。他把左腳擱在後面的保險杆上,用膝蓋撐住那半開著的蓋子,掀開的高度正夠他探進雙手去摸索。萬一有什麼人走近過來,也只見他好像在正正當當地幹活,而他便可以馬上把蓋子蓋上。前面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趕呢。他必須先把哈克弄死。

  哈克的頭擱在右邊的犄角裡。那是拉維克看得見的。脖子軟綿綿的,脈搏還在跳動。他用雙手使勁地叉住哈克的咽喉,緊緊地扼著。

  仿佛過了漫無窮盡的一段時間那腦袋微微地動了一下。只是很微很微的。那身體試著想伸展一下。卻似乎給衣服捆住了。他的嘴張開著。那鳥兒又尖聲啾鳴了一陣。他的舌頭拖了出來,很厚,還罩著一層黃苔。突然,哈克的一隻眼睛睜開了。它突出著,好像要矚視光明,要端詳景物。要掙脫自己,向拉維克撲去——然而那身體垮掉了。

  拉維克扼緊了一會兒。完了。

  蓋子啪噠一下,蓋上了。拉維克走了幾步。他感覺到膝蓋在打顫。他用勁地扶住一棵樹,嘔吐起來,竟覺得自己的胃都要一起嘔吐出來似的。他想使自己停止嘔吐,卻辦不到。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便看見一個人正在穿過草地向他走來。那個人朝他這兒瞧著。拉維克吐了一口唾沫,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煙。他點了一支,吸了一口。煙味在他喉嚨裡有刺痛和灼傷的感覺。那個人穿過林蔭道。他望瞭望拉維克嘔吐過的地方,隨後又望瞭望汽車,望瞭望拉維克。他一聲也不吭,從他的臉上,拉維克也看不出什麼表情來。他邁著緩慢的腳步,在岔路後面消失了。

  拉維克又等了幾秒鐘。然後他把汽車的行李箱鎖好,啟動了發動機。在森林裡,已經沒有事情可幹了。天色太亮啦。他必須開到聖日耳曼去。他熟悉那邊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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