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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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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拉維克說。他轉過身來,準備走了。「那麼,明天我再跟你見面。」 「拉維克,」莫羅佐夫在後邊招呼他。 拉維克走了回來。莫羅佐夫從口袋裡掏出那把鑰匙。「拿去!你一定要設法回到『加勒親王』的房間裡。明天以前我不會再來看你。要是你出去,千萬把門開著。」 「我不會睡在『加勒親王』大飯店裡。」拉維克接過鑰匙。「我睡到國際旅館去。在那邊,我還是儘量少露面為妙。」 「你應該睡在那邊的。一個人不在那家旅館裡住宿,就不能算是那邊的客人。最好還是去那邊睡,說不定警察會到接待處去查問。」 「這話也對。可是,將來他們萬一去查問,最好還是能夠證明我是一直住在國際旅館的。『加勒親王』那邊,一切我都已經佈置好了。床鋪很淩亂,臉盆啊、浴缸啊、毛巾啊,還有其他所有的東西,都被弄成用過的樣子,仿佛我確實一大早就離開那邊似的。」 「好的,那麼,再把鑰匙給我吧。」 拉維克搖了搖頭。「最好,也別讓人看到你在那邊。」 「那沒有關係。」 「有關係,鮑裡斯。我們不要做傻瓜。你的鬍鬚又長得不尋常。而且,你說得對:我要幹這件事,又得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假如明天早晨哈克真的打電話來,那麼下午他也一定會打電話來的,要是我考慮不到這一點,那麼整天就會心神不定了。」 「你現在上哪兒去?」 「去睡覺。這個時候,我們別指望他會打電話來。」 「要是你需要我,等一會我可以到一個地方來看你。」 「不,鮑裡斯。你下班的時候,但願我已經睡熟了。八點鐘,我還有一個手術要做呢。」 莫羅佐夫疑惑地瞧著他。「好。那麼明天下午,我到『加勒親王』來看你。萬一在這以前出了什麼事情,請你打個電話到旅館裡去。」 「好的。」 * * * 這街道,這城市。這紅殷殷的天空。這一幢幢房屋後面忽隱忽現的紅白藍三色。風在小酒店的拐角周圍嬉耍,仿佛一頭充滿柔情的貓。人群,新鮮空氣,在潮熱的旅館房間裡挨過了一天。拉維克在沙赫拉紮德後面的一條林蔭道上走著。給鐵柵欄圍起來的樹木,把對森林和原野的記憶遲遲疑疑地發散在陰沉沉的暗夜裡。忽然他覺得又空虛又疲乏,差一點就要倒下來。只要我能夠把它拋開就好了,他心裡頭在思忖著什麼東西,只要能夠把它徹底拋開,把它忘掉,把它剝下來,好像蛇蛻殼似的,就好了!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呢,這出幾乎早被遺忘了的戲劇?即便是那個人,在中世紀的黑暗階段中,在中歐的暗無天日的年代裡,那個渺小的偶然出現的工具,那個卑不足道的走狗,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跟他又有什麼相干呢?一個妓女站在門口想勾引他。她在門口的黝暗處,敞開著外衣。這件外衣做得好像晨衣一樣,解下了腰帶它就敞開了。一個蒼白的肉體,模模糊糊地閃露出來。黑糊糊的長襪,黑黝黝的眼窩,在眼窩的陰影裡,看不見她的眼睛。脆弱的、腐敗的肉體,仿佛早已散發著磷光。 一個為妓女拉客的男人,上嘴唇叼著一支紙煙,斜靠在一棵樹幹上,緊瞅著他。幾輛運蔬菜的卡車馳過去了。那些牲口耷拉著腦袋,肌肉在皮膚下面緊張地搐動。藥草的香味兒,花椰菜的香味兒,這些花椰菜看去像是綠葉叢中一個個僵化了的腦袋。西紅柿的殷紅,盛放著豆類、洋蔥,櫻桃和芹菜的一個個籃子。 這跟他又有什麼相干呢?多一個或者少一個。在和他一樣地壞、甚至比他更壞的幾十萬人中,多一個或者少一個。少一個。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就是這麼個道理!他一下子完全清醒了過來。就是這麼個道理!這就是讓他們得以滋長的原因,就是因為有人覺得厭倦,有人想要忘記,有人這樣認為: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呢?就是這麼個道理!少一個!是的,少一個——那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又有著最重大的關係!最重大的關係!他慢慢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紙煙,又慢慢地燃上火。當那火柴的黃橙橙的光焰在他如同峽谷縱橫的洞窟似的手掌心裡照亮的時候,他忽然開了竅,覺得天下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打消他殺死哈克的念頭。說也奇怪,好像一切都全靠他的這一行動似的。忽然間,那似乎決不僅僅是他一種個人的復仇行動。而是假如他不幹,他會對一樁滔天大罪負有責任;假如他不幹,世界上的一種什麼東西就會消失似的。可同時,他又明明知道,事情決不是這樣——但是,儘管如此,儘管遠遠超出解釋和邏輯之外,他那血液裡的秘密意識,卻告訴他必須那麼幹,仿佛一種看不見的浪濤,會從中噴湧出來,而以後還會發生更大的事件。他明知哈克不過是個製造恐怖的小官員,是個微不足道的腳色;然而他突然又想到,殺死哈克卻是一件萬分重要的事情。 火光在他掌心的洞窟裡熄滅了。他把火柴杆兒扔了。晨曦高掛在樹頂上空。一幅銀色的織物,被剛剛睡醒的麻雀的彈撥音樂支撐著。他愕然地環顧四周。好像他出了什麼事了。好像有個看不見的法庭在開審,而且作出了判決。他十分清晰地看見那些樹木,一幢房屋的黃色圍牆,他旁邊一道鐵柵欄的灰茫茫的顏色,籠罩著藍色霧靄的街道;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永遠不會忘記的。而且,直到這時候才真正明白他要殺死哈克,而且知道這不再是他個人的一件小事,其意義遠比他個人的事重要得多。這是一個開端—— * * * 他走過奧西裡斯的門口。有幾個酒鬼從裡面跌跌絆絆地走出來。他們的眼睛沒有一點神采;臉孔紅通通的。那邊沒有一輛出租汽車。他們咒駡了一陣,然後繼續往前走去,沉甸甸、硬挺挺、鬧嚷嚷的。他們說的都是德國話。 拉維克原來想回到旅館裡去,現在卻改變了主意。他記起羅蘭德的話,她說最近幾個月裡常有德國遊客到奧西裡斯去玩兒。於是他進去了。 羅蘭德穿著老鴇的黑制服,冷若冰霜,眼觀四處,站在酒吧櫃檯旁邊。唱機放出來的音樂,打在埃及式的牆壁上,散發出迴響。「羅蘭德,」拉維克說。 她轉過身來。「拉維克!你好久不到這裡來了。你來得正好。」 「為什麼?」 他走到酒吧櫃檯那兒,站在她旁邊,打量著這個地方。裡面已經沒有多少客人了。他們靠在這兒那兒的桌子上,弓著脊背在養神。 「我要離開這兒啦,」羅蘭德說。「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走了。」 「不回來了嗎?」 她點點頭,從衣服的領圈裡掏出一封電報。「這兒。」 拉維克拿來看了,又遞還給她。「你的姑母?她終於死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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