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七 |
|
蛾子飛了起來,飛到綢燈罩下面,開始拚命把自己的翅膀撲向灼熱的電燈泡。紫羅蘭色的粉末。拉維克捉住它走到窗口,把它放了出去。 「它還會來的。」瓊說。 「也可能不來。」 「它們每天晚上都來。它們是從街心花園裡飛來的。老是同樣的東西。幾星期之前飛進來的是檸檬黃色的,現在是這種顏色的。」 「對,老是同樣的東西,又老是變花樣。既在變花樣,又是同樣的東西。」 他在那裡講些什麼。他的背後也發出同樣的聲音。一種共鳴,一種回聲,從遠處傳來的迴響,躲在最後一線希望的背後。他有過什麼樣的希望?什麼東西突然在這個虛弱的時刻打擊著他,什麼東西像解剖刀一樣把他向來以為肌肉十分健壯的那個部位剖開了。難道還一直隱蔽著,變成小幼蟲,變成一個蛹,冬眠著。還有一種期待,活生生地保留著,而他曾經想要把它徹底埋葬。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張照片。 他把放在桌上的照片,撿了起來。一張臉。隨便什麼人的臉。恒河沙數的人群中的一張臉。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還沒有多久。我們在一塊兒工作。幾天以前。在你那回在福奎飯店之後——」 他舉起了他的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假如那天晚上,我——你知道並不是那樣一回事啊。」 她遲疑了一下。「不是——」 「你知道的。不要撒謊!沒有一樣重要的事情只能堅持那麼短的時間。」 他要聽些什麼話呢?為什麼他這樣說呢?難道他還要聽她一句慈悲的謊話嗎?「這是確實的,也是不確實的,」她說。「我自個兒也沒有辦法哪,拉維克。是一種怕耽誤了什麼的感覺促使我這麼做的。於是我抓住它,我必須有它,結果卻什麼也沒有。於是我又去追求新的什麼東西。我事先就知道結果還是一樣的,可是我卻不能放棄這種做法。它追著我,把我拋向什麼地方,它會滿足我一個很短的時間,然後又拋撇了我,讓我再覺得空虛起來,仿佛饑餓似的,於是又那麼做了一次。」 什麼都完了,拉維克想。現在是,真的徹底的完了。再也沒有誤會,沒有糾葛,沒有醒悟,也不會回來的了。索性知道了,也是好的。當幻想的水汽又要遮蔽知覺的水晶體的時候,這樣知道了也是好的。 這是輕柔而堅決的,沒有希望的化學作用哪!溶流在一起過的血液,不可能再以同樣強烈的程度溶流在一起的。控制著瓊,使她時不時還想回到他那兒來的,是尚未給她滲透了的他的一部分。要是連這一部分也給她滲透了,那她就再也不會回來的了。誰願意等到這麼一步田地呢?誰會對這樣的情況感到滿意呢?誰願意那麼犧牲呢? 「我希望我能夠跟你一樣的堅強,拉維克。」 他笑了。現在果然她這麼說了。「你比我堅強得多呢。」 「不。你可以看見我怎樣追求著你。」 「那固然可以證明的。可是,你可以允許自己那麼做。我卻不能啊。」 她仔細地端詳他好一會兒。於是浮在她臉上的那重光彩,消失了。 「你不會戀愛,」她說。「你不肯全神貫注的。」 「你常常是全神貫注的。所以你常常會得救啊。」 「你不能夠跟我談得正經一點嗎?」 「我跟你談得很正經哪。」 「要是我常常得救的,那麼我為什麼不離開你呢?」 「你很可以離開我啊。」 「別說了。你知道那是毫不相干的。假如我能夠離開你,我就不會再來追求你了。別人我都忘記啦。忘記不了的,只有你。為什麼啊?」 拉維克啜了一口酒。「也許因為你還沒有把我徹底地踩在你腳下。」 她給怔住了。於是搖搖她的頭。「我原不想把他們全都踩在我腳下,像你所說的。有些人,根本就沒有。而我,卻都把他們忘記了。我很不愉快,可是我已經忘記了他們。」 「你也會忘記我的。」 「不。你使我神魂不定。不,永遠不會的。」 「你總不相信一個人會忘記得這麼多的,」拉維克說。「這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不幸。」 「你始終沒有告訴我,我們怎麼會弄成這樣的。」 「這是我們誰也不能解釋的。我們可以盡情長談。可是越談,就越糊塗。天下確有許多不能解釋的事情。還有一些是,一個人不會瞭解的。祝福我們中間有著一片的林莽。現在我要走了。」 她立刻站了起來。「你不能留我一個人在這兒的。」 「你又要跟我睡覺嗎?」 她瞟著他,不說一句話。「我希望你不是,」他說。 「你為什麼那樣問我啊?」 「讓我自己開開心。快上床去睡覺吧。外面已經天亮了。沒有演悲劇的時間了。」 「你不願意再呆著嗎?」 「不。而且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她默默地站著。「永遠不會嗎?」 「永遠不會。你也永遠不要上我那兒去。」 她慢慢地搖著頭。然後又指著桌子上。「就為了這個嗎?」 「不。」 「我真不瞭解你。我們能夠,畢竟——」 「不!」他搶著說道。「不是那個。那是友誼的公式。那是在死去的感情的火山上,一座小小的菜園。不,我們不能夠那樣做的。我們不能。如果是小小的逢場作戲,也許還可以有那樣的結局。即使在那種情況下,那樣做也是不好的。戀愛可不能給友情玷污的呢。要終結便終結了。」 「可是,為什麼就現在——」 「你說的對。應該更早一些。在我從瑞士回來的時候。可是誰也不是無所不知的。而且有時候,也不願意什麼都知道。那是——」他突然自己打斷了話。 「那是什麼?」她站在他面前,仿佛有什麼事她不明白,卻又急切地想要知道似的。她臉色蒼白,眼睛雪亮。「那是什麼啊?我們之間究竟怎麼回事,拉維克?」她小聲說。 在她頭髮背後,那條幽晦的走廊,在微光下搖曳著,仿佛引進一個遙遠的礦坑,那兒一切的諾言都默然失色了,好像給世世代代的熱淚,和隨生隨滅的希望的迷霧所沾濕了。「愛情——」他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