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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淒苦地微笑著。「這是個人類最古老的疑問,瓊。為什麼——這疑問,到目前為止,一切的邏輯,一切的哲學,一切的科學,都在這疑問上面粉碎了——」

  她走了。她走了。她已經走到門口了。什麼東西,攫住了拉維克的心。她走了。她走了。他挺立起來。忽然間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只要再這麼一夜,這一夜,再讓她睡著的頭枕在他胳膊上。明天還可以奮鬥的,再讓她的呼吸噓在他身邊,在這種情況下,再體驗一次溫柔的幻覺,甜蜜的欺騙。不要走,不要走,我們在痛苦中死去,也在痛苦中生活,不要走,不要走。此外我還有些什麼呢?光有一份勇氣有什麼用?我們漂蕩到哪裡去?只有你,才是真實的!最光明的美夢!湮沒中的草原!再這麼一次,再這麼一次,這永恆的火花!我這樣吝惜著自己,到底為了什麼人啊?為了什麼毫無希望的事啊?為了什麼陰暗的飄忽不定的東西啊?埋葬吧,墮落吧,我的生命只有十二天了,十二天和以後的虛無,十二天和今天這一夜。光滑的肌膚,為什麼你在今天晚上來?從繁星上撕裂下來而漂浮著,給宿夢所翳障。為什麼你衝破了今夜的堡壘和城寨?今夜沒有人比我們更有生機。不是已經衝動起來了嗎?「瓊。」他說。

  她轉過身來。她的臉上突然彌漫著一種熱烈的屏息凝神的光彩。她脫掉內衣,向他撲了過去。

  【第二十六章】

  汽車在伏基拉爾路的拐角上停住了。「什麼事啊?」拉維克問。

  「示威的隊伍。」司機沒有東張西望。「這一次,是共產黨人了。」

  拉維克望了一下凱特·赫格斯特龍。嬌小而纖弱,她穿著一套路易十四時宮女的衣服,坐在座位的角落裡。她的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脂粉。可是還掩蓋不了蒼白的本色。鬢腳和臉頰上,高聳著嶙峋的顴骨。

  「倒不壞呢,」他說。「一九三九年七月,五分鐘以前,火十字會的人舉行了一次法西斯的示威,現在,又是共產黨人的示威——而我們兩個人,卻穿著偉大的十七世紀的古裝。倒不壞呢,凱特。」

  「那也沒有關係哪。」她微笑著。

  拉維克望著他的薄底鞋。這情形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沒有必要再想起會有什麼警察來抓他了。

  「要不要我試試從另外一條路開過去?」凱特·赫格斯特龍的司機問。

  「你現在也掉不過頭來了,」拉維克說。「我們後面,還擠塞著不少的汽車哪。」

  示威的行列,靜靜地穿行著街道,跟他們成了個直角。他們執著旗,擎著標語的木牌。沒有人唱歌。一大批警察警戒著這個行進的隊伍。在伏基拉爾路的拐角,叫人冷不防的,卻站著另一批警察。他們都有摩托車。其中的一個,在街道上巡邏。他望瞭望凱特·赫格斯特龍的車廂。沒有什麼表情,便自顧自走開了。

  凱特·赫格斯特龍看見拉維克在瞧她,便說,「他是不會奇怪的。他知道。警察是什麼都知道的。蒙福爾的舞會,是夏季的盛舉。那邊的住宅和花園,四周都有警察在警戒呢。」

  「那我可以完全放心了。」

  凱特·赫格斯特龍微笑著。她根本不知道拉維克的處境。「這麼多的珍貴飾物,一下子再也不會在巴黎聚得起來的。真的古裝,真的珠寶。警察也打不了主意。客人中間,還有好幾個偵探呢。」

  「也穿著古裝嗎?」

  「可能的。為什麼您這樣問啊?」

  「知道的好。我想偷盜洛特柴爾德的翡翠呢。」

  凱特·赫格斯特龍把車窗搖下來一點。「那一定叫您討厭了,我知道的。可是,這一次您卻毫無辦法。」

  「倒不是叫我討厭什麼的,凱特。相反的。我想知道還有些什麼花樣兒。那邊的酒,備得很多吧?」

  「我想,一定很多的。可是我可以暗示那個廚房的頭目。我跟他很熟呢。」

  一個人可以聽得見示威行列踏在馬路上的腳步聲。他們並不在整隊地前進,倒是在淩亂地走著。所以那聲音,仿佛疲憊的獸群雜遝著過去似的。

  「假如由您自個兒選擇,拉維克,您願意生在哪一個世紀?」

  「在這一個世紀。否則,我早已死掉,給別的傻子,穿起我的服裝去參加什麼舞會了。」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您願意在哪一個世紀裡,重過您的生活。」

  拉維克望望他身上這襲古裝的衣袖。「也一樣啊,」他說。「在我們這世紀。這是蝨子最多的,最血腥的,最腐敗的,沒有顏色,懦怯,而肮髒的——可是,雖然如此,我卻願意重新再過一次我的生活。」

  「我不願意。」凱特·赫格斯特龍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仿佛哆嗦似的。那柔軟的錦緞,在她纖細的腕節上閃爍。「在這一個世紀,」她說。「在十七世紀。或者還早一些時候。任何一個世紀——只要不是我們這世紀。我這個念頭,才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以前,我從沒有想到過。」她把車窗完全搖開了。「好熱的天氣!又好潮濕哪!示威行列過去了沒有啊?」

  「哦,那邊在過來的,已經是隊尾了。」

  一聲槍響,那是從坎勃隆尼路的方向傳過來的。於是拐角上的那些警察,立刻都騎上了摩托車。一個女人在尖叫。接著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群眾的隆隆腳步聲。大家在奔逃了。警察們踏動了踏板,沖進了人群,揮舞著木棍。

  「怎麼回事啊?」凱特·赫格斯特龍吃驚地問。

  「沒有什麼。車胎爆裂。」

  司機回過頭來。他的臉色已經變了。「那是——」

  「開上去,」拉維克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你穿得過去了。」

  岔路口已經空無一物了,仿佛給疾風掃過似的。「上去!」拉維克說。

  坎勃隆尼路那邊傳來了尖叫聲。還有第二聲槍響。那司機只是駕著汽車在急駛。

  * * *

  他們站在面臨花園的平臺上。這時候,到處都是古裝了。在幽暗的樹影下,玫瑰花正在盛開著。遮著燈罩的燭臺,發著搖曳的火光。在一個涼亭裡,一個小小的樂隊,正在奏著米奴埃特舞曲。這一切的情形,看來仿佛是華多的活生生的畫面。

  「可愛嗎?」凱特·赫格斯特龍問。

  「是的。」

  「真的嗎?」

  「真的,凱特。至少從遠處看來是可愛的。」

  「來。讓我們在花園裡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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