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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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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維克笑了。「我親愛的,」他差不多很溫柔地說著,「你不會跟我呆在一塊兒的。一個人,關不住風。也關不住水。假如給關住了,它們就毀了。給囚閉的風,便成了陳腐的氣。你是天生不會在任何地方呆住的。」 「你也呆不住哪。」 「我嗎?」拉維克喝幹了他的酒。早晨那個金髮的女人,他想——然後凱特·赫格斯特龍,肚子裡躲藏著死神,皮膚仿佛絲似地脆薄——現在又是這個無憂無慮的女人,充滿著生的欲望,好像仍然不認識她自己,卻又好像比任何男人更認識她自己,純真而著了迷,從某種角度來看十分忠實,卻又好像跟她母親大自然一樣的不忠實,漂蕩著,給驅策著,想要抓住,同時卻又鬆開了,「我嗎?」拉維克便重複地說道。「你知道我些什麼?對一個什麼都發生問題的人產生了愛情,你能懂得嗎?跟那種愛情比較起來,你這平庸的熱戀,算得了什麼啊?當隕落突然停止,當那無窮的疑問最終變成了一個你,當感情仿佛一片靜靜的沙漠上的蜃樓,突然升將起來,成了個形態,而通過無力的雙手,血液的幻覺,變成了一片風景的時候,於是一切的睡夢,不都覺得灰色而平庸嗎?一片銀色的風景,一個金絲銀絲編織出來,玫瑰水晶建築而成的城市,仿佛熱血的反光那樣地閃耀著——你知道些什麼啊?你以為這種事情,誰都可以輕易地談的嗎?你以為一片如簧之舌,就可以一下子把它歸入某種陳詞濫調,將它稱作感情嗎?你知道些什麼,要是墳墓都敞開著,一個人害怕著那些過去的黑夜,沒有色彩的空虛的黑夜——可是現在它們敞開著,裡邊沒有白骨,只有土壤,土壤,肥沃的種子,和早已苞茁的新綠。這些事情,你知道些什麼呢?你喜歡熱戀,你愛征服,你愛你身上那個願意死去,卻決不會死的另一個你,你愛血的暴風雨似的欺騙,可是,你的心裡仍然是空虛的——因為一個人只能把在自己心裡生長出來的東西,保存起來。在那種暴風雨裡,不會生長出太多的東西。只有在那些寂寞的空虛的長夜,才會得生長的,如果一個人不絕望。你知道些什麼啊?」 他說得很慢,也沒有望瓊,仿佛已經將她忘記了。此刻他才向她看了一眼。「我在說著些什麼啊?」他說。「陳腐的愚蠢的事。我今天喝得太多了。來,也來喝一杯,然後再走。」 她坐到床沿上,拿起了酒杯。「我已經懂了,」她說。她的臉色改變了。仿佛一面鏡子,他想。時不時反映著一切放在它前面的東西。現在這臉兒,變得寧靜而美麗了。「我懂了,」她說。「有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拉維克,你為了珍惜你的愛情,愛你的生命,常常把我忘記了的。我是一個起點——接著你就走進你的銀色的城市,而從此不大想起我了。」 他望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說道,「也許是。」 「你總是只想到你自己,你在自己身上發現了許多,卻把我放在你生命的邊緣上。」 「也許是。可是你也不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哪,瓊,你自己也知道的。」 「你想信賴嗎?」 「不,」拉維克在略一思索之後,便這樣說。接著她就微笑了。「當你從一切穩定的事物中流亡出來,有時候你會進入一種奇特的境界。你會做出許多奇特的事情。不,當然我也不要那些的。可是只有一條羊的人,有時候也想用它來做很多的事情的。」 這暗夜,突然充滿了寧靜,又仿佛千年萬世之前,瓊睡在他身邊的那些暗夜。城市離得很遙遠,只有天末傳來的營營的市聲;鐘點的鎖鏈脫節了,時間好像站定了似的沉寂。天下最簡單而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又成為真實的了:兩個人傾談著,各訴自己的衷曲,而這聲音,所謂語言者也,卻在兩人的腦門背後那塊忐忑著的東西上,形成了同樣的形象,同樣的感情。而從聲帶的毫無意義的顫動,以及它所得到的難以解釋的反應中,從晦暗曲折中,又突然出現了一片天空,在那兒燭照出雲啊,小溪啊,往事啊,生長啊,凋謝啊,以及早已估計到了的瞭解。 「我愛你,拉維克——」瓊說著,這只是半句問話。 「是的。可是我正在用各種的方法,擺脫你呢。」 他說得很鎮靜。仿佛說著與他們全不相關的事情似的。她沒有去理會。「我真不能想像以後我們會不在一起。分開一段時間是可以的。但不是永遠。不是永遠,」她重複地說著,一陣震顫通過她的皮膚。「『永不』是一個可怕的字眼兒,拉維克。我就不能想像以後會永不跟你在一起。」 他沒有回答。「讓我呆在這兒,」她說。「我再也不願意回去了。再也不了。」 「你明天就會回去的。你總知道。」 「當我呆在這兒的時候,就想像不出不在這兒時的情形。」 「那是一樣的。你也總知道。」 時間中間的空隙。這間光亮的斗室,還是跟從前一樣的——也還是愛著的那個人,可是說也奇怪,卻不再是同樣的那個人了,假如你伸出胳膊,還是可以撫摸到她,然而你又會接觸不到她的。 拉維克放下了酒杯。「你知道你又會離開我的——明天,後天,總有一天的——」他說。 瓊垂下了頭。「是的。」 「假如你回來了——你知道,你常常會再走掉的——」 「是的。」她仰起了臉。臉上流淌著眼淚。「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拉維克?怎麼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呢。」他微笑了一下,卻又立刻收斂了笑容。「有時候,戀愛也不是挺愉快的,是不是啊?」 「是的。」她瞧著他。「我們又為什麼搞成這個樣子呢,拉維克?」 他聳了聳肩膀。「我也不知道,瓊。也許因為我們都沒有其他可以執著的東西。從前,一個人是有著很多的東西的——安全啊,背景啊,信仰啊,抱負啊——所有這些東西,都仿佛是親熱的欄杆,每當我們給戀愛震撼的時候,就可以執著它們的。可是現在,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至多有一點兒絕望,一點兒勇氣,此外便是內在和外在的生疏。於是,假如戀愛飛翔了進來,便仿佛乾柴上的烈火。除了戀愛,便沒有其他的東西了,這就使戀愛變了樣——變得更粗野,更重要,更有破壞性了。」他斟滿了酒。「一個人對於這些個事情,不宜想得太多的。我們目前的情況,也不應該太多想的。多想了,徒然使人毀滅。而我們,都不願意毀滅,可不是嗎?」 瓊搖了搖頭。「不願意。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啊,拉維克?」 「一個病人。以前我也跟她去過那兒一次。那時候,你還在那個地方唱歌。仿佛一百年以前的往事了。你現在還幹些什麼工作嗎?」 「擔任一個很小的角色。我想我也做得不挺好。可是賺來的錢,足夠使我自立了。我希望隨時能夠擺脫。我本來也沒有什麼大志咧。」 她的淚眼已經幹了。她喝幹了那杯蘋果白蘭地,然後站起身來。樣子很疲倦。「我們為什麼老是這樣呢,拉維克?為什麼啊?一定有什麼理由的。否則我們也不必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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