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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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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沒有?」 凱特·赫格斯特龍搖了搖頭。 「這是夏天,」拉維克說。「在夏天啊,一個人不應該坐在夜總會裡的。在夏天,一個人應該坐在街上。靠近一棵老樹,最好是用鐵柵欄圍著的那種。」 他抬起頭來,一眼望見瓊的眼睛。她一定在他出去打電話的時候進來的。這以前,她還沒有來。她坐在對面的那個角落上。 「你還想到其他地方去嗎?」他問凱特·赫格斯特龍。 她搖搖頭。「不,你呢?到哪棵老樹邊去嗎?」 「在那樣的地方,伏特加酒也很花錢。倒是這兒的酒好。」 合唱隊停止了唱歌,音樂也便改變了調子。樂隊開始演奏著布魯斯舞曲。瓊站了起來,步下舞池。拉維克看不清她。也看不清她到底跟誰在一起。只是那縷淺藍色的燈光,時不時掠過舞池的地板,於是她一次次在燈光下顯現,隨後又消失在隱約的幽暗中。 「你今天又做過手術了嗎?」凱特·赫格斯特龍問。 「是的——」 「做過手術以後的晚上,在夜總會裡坐著,你覺得怎麼樣啊?是不是好像從戰場上回到了城裡?還是好像從疾病回到了健康?」 「不常是那樣。有時候,你只覺得無限的空虛。」 瓊的眼睛,映照在慘淡的燈光下,仿佛半透明似的。她正在望著他。在身上跳動的,不是心臟,拉維克想。而是胃。一種對太陽神經叢的衝擊。對於這個事,已有人寫下過千萬的詩篇。可是這個震撼,決不是從你那兒來的,你這個香汗微流,美豔地舞著的肉體——卻是從我腦子的幽室中發出來的——至於你在那邊穿越那不時掠過的燈光翩翩起舞,而使這個震撼變得更加強烈,那不過是一種偶然的鬆懈的聯繫。 「這不就是那個上次在這兒唱歌的女人嗎?」凱特·赫格斯特龍問。 「是的。」 「她不在這兒唱歌了嗎?」 「我想不在了。」 「她很美麗呢。」 「是嗎?」 「是的。她還不止是美麗呢。那張臉兒,仿佛生命就書寫在上面,給大家瀏覽似的。」 「也許是。」 凱特·赫格斯特龍從她那狹長的眼角上瞟視著拉維克。她笑了。這是一種說不定會以流淚告終的微笑。「再給我一杯伏特加,我們就走吧,」她說。 他站起身來的時候,覺得瓊在望他。他便挽住了凱特的手臂。這原是不必要的,她自己走得動。可是他覺得,如果讓瓊看見她自管自走路,這就不足以刺痛她。 * * * 「您肯賞光一次嗎?」當他們走進朗卡斯忒旅館她的房間裡的時候,凱特·赫格斯特龍便這樣問。 「當然囉,只要我做得到。」 「您肯跟我一起參加蒙福爾舞會嗎?」 「什麼?凱特,我可從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舞會啊?」 她坐到一張椅子上去。這椅子對她來說顯得太大了。她坐在裡邊,更顯得纖弱,好像一個中國舞姬的樣子。她額上的皮膚,也比往常繃得更緊。「蒙福爾舞會,是巴黎夏季的盛舉,」她說。「下星期五,在路易·蒙福爾的花園住宅裡舉行。您覺得沒有意義吧,是不是啊?」 「沒有意義。」 「您肯跟我一塊兒去嗎?」 「難道我也可以去嗎?」 「我設法弄一份請柬給您。」 拉維克望著她。「為什麼呢,凱特?」 「我很想去。可是我又不願意獨個兒去。」 「往年您也要人陪嗎?」 「是的。我又不願意跟任何以前陪我去過的人一塊兒去。我再也受不了他們啦。您懂得嗎?」 「是的。」 「這是巴黎每年最後也是最好的一次遊園會,」她說。「最近四年來,我是每次都去的。您肯賞光一次嗎?」 拉維克知道她為什麼要他一塊兒去。她會覺得放心點兒。而他,也便無法拒絕了。 「好的,凱特,」他說。「您不必要他們再補一份特別的請柬。只要他們知道有人跟您一塊兒去,那就夠了,我主張這樣。」 她點點頭。「當然囉。多謝您,拉維克。那我明天就打電話給蘇菲亞·蒙福爾。」 他站了起來。「那麼,等我到星期五打電話給您。您預備怎樣打扮啊?」 她抬起頭來瞧他。燈光在她梳得很緊貼的頭髮上,強烈地反耀著。仿佛一匹壁虎的頭呢,拉維克想。這樣一個纖弱乾癟、風雅而瘦削的身子,不可能是健康的。「那個我還沒有告訴您呢,」她猶豫了半晌才說。「那是一個化裝舞會,拉維克。裝成路易十四宮中的園宴。」 「天哪!」拉維克又坐了下來。 凱特·赫格斯特龍笑了。突然仿佛孩子似地笑了。「那兒有很好很陳的科涅克酒,」她說。「您需要喝點兒酒嗎?」 拉維克搖搖頭。「虧他們想得出來的!」 「他們每年都有諸如此類的一套。」 「那麼我必須——」 「一切我會準備的,」她即刻打斷了他的話。「您可以不必費什麼神。我會端正您的服裝。比較簡單點兒的服裝。而且連試也無須乎試的。只要您告訴我身材尺寸就行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一點兒科涅克,」拉維克說。 凱特·赫格斯特龍把酒瓶推到他面前。「現在可不要再說不字了。」 他喝著科涅克酒。還有十二天呢,他想。哈克回到巴黎,還有十二天。這十二天,必須打發過去的。十二天,他的生命仿佛就只有十二天,十二天以後的事情,他也不能去想了。十二天,以後好像裂開著一個深淵。他怎麼去消磨這十二天,那是毫無出入的。一次化裝的遊宴——可是在這縹緲的兩星期中,究竟還會有什麼事可以算是荒唐的呢? 「好的,凱特。」 * * * 他又到杜蘭特的醫院裡去了一次。那個金髮的女人,還熟睡著。額角上滲著豆大的汗珠。她的臉,已經露出了一點兒色彩,她的嘴,也微微地張開了。「體溫怎麼樣?」他問護士道。 「三十七度八。」 「好的。」他彎下身子,檢視那濕漉漉的臉兒。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已經沒有酒精的味兒了。那是呼吸,仿佛麝香草一樣地新鮮。麝香草,他記了起來——在黑森林裡的一片山地的草原上,在烈日底下屏息地爬行著,追蹤者的吆喝,從下面什麼地方喧騰起來——於是聞嗅到一股麝香草的醉人的香味兒。奇怪,怎麼一個人把一切都忘記了,卻還沒有忘記這股味兒。還有二十年,這股味兒會把那天他逃入黑森林的情景從塵封的記憶的角落裡發掘出來,使它就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不是在二十年中吧,他想——在十二天之內。 他穿過悶熱的城市,走回他的旅館。光景是三點鐘了。他爬上了樓梯。一張白信封,躺在房門口的地板上。他撿了起來。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卻既沒有郵票,也沒有郵戳。是瓊的吧,他想,便拆了開來。一張支票掉落到地上。原來是杜蘭特送給他的。拉維克對著那個數字,漠然地望了一下。接著又看了一會。他真是不能夠相信。這不是照例的兩百法郎。卻是兩千法郎呢。他一定感受到很大的威脅,他想。杜蘭特自動地拿出兩千法郎——這倒是天下第八個奇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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