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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當然囉,不要忘記哪。」

  「我什麼都不會忘記的。不會忘記一張臉,一個約會。我的職業不允許我忘記什麼。」

  拉維克站在他面前。他覺得伸出自己的手去,仿佛要穿過一道水泥的牆壁似的。接著他又覺得,哈克的手已經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了。那只手很小,特別柔軟。

  他站在那裡,猶豫了半晌,然後目送著哈克。於是他又坐了下來。突然地覺得自己在哆嗦。隔了一會兒,他付了賬走了。他向哈克出去的方向走著。可是忽然想起來,他剛才看到哈克和那兩個人一起跳上一輛出租汽車的,也便無意再去乘車追蹤了。哈克早已把旅館退掉了。要是再在什麼地方碰到他,反而要引起他懷疑了。他便轉過身來,走回國際旅館。

  * * *

  「你現在變得理智了,」莫羅佐夫說道。他們坐在圓心廣場的一家咖啡館前面。

  拉維克望著自己的右手。他已經用酒精不知洗過多少次。明知是很傻的,可仍禁不住要那樣做。現在,這手上的皮膚,簡直幹得像咖啡的果實。

  「假如你真有什麼行動,那你真是發瘋了,」莫羅佐夫說。「幸而你沒有帶武器。」

  「是的,」拉維克隨便答應著。

  莫羅佐夫望著他。「你總不會是那麼一個傻子,肯犯一件兇殺案,或者犯一件未遂的兇殺案而上法庭吧?」

  拉維克不做聲。

  「拉維克——」莫羅佐夫把酒瓶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不要做一個幻想家!」

  「我不是的。可是你明白嗎?失掉這個機會使我多麼的難過!只要早這麼兩個鐘頭,我便可以把他拖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已經有所作為了——」

  莫羅佐夫斟滿了兩個酒杯。「喝這個!伏特加酒!過後你還是會弄到他的。」

  「也許不能。」

  「你會弄到他的。他還會回來。那樣的傢伙,一定會回來的。你已經騙得他上鉤了。嗨!」

  拉維克喝幹了那杯酒。

  「我還可以到北火車站去。看他有沒有走掉。」

  「當然囉。你還可以想辦法在那兒打死他。至少要坐二十年的感化院。你還有其他這樣的念頭嗎?」

  「是的。我可以去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走掉。」

  「給他發現,就什麼都完蛋了。」

  「我可以問他,在哪一家旅館下榻。」

  「白白地使他懷疑罷了。」莫羅佐夫又斟滿了他們的酒杯。「你聽我說,拉維克。我知道你現在坐在這兒,覺得一切都做錯了。可是你千萬不要那麼想!假如你高興的話,就摔一點兒東西好啦。摔破一點兒大的可是並不值錢的東西。國際旅館的棕櫚盆景就可以摔。」

  「沒意思。」

  「那麼你就講吧。講得你筋疲力盡。把你要說的話全都說完。講得你自己罷休。你不是俄國人,否則你就會瞭解了。」

  拉維克挺了下身子。「鮑裡斯,」他說。「我知道耗子應該被消滅,而且一個人又不能跟它們對打對咬的。可是我不能講。於是我就只能想了。我要想出一個辦法來。我要準備,像施行手術一樣地準備。在時間還來得及準備的時候。我要培養習慣。我有兩星期的時間。那就好了。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會習慣於保持冷靜。你是對的。一個人可以講到筋疲力盡,然後會安靜下來,變得慎重起來。然而,一個人也可以想到筋疲力盡,獲得同樣的結果。仇恨。冷靜地,抱定宗旨地想得死去活來。我要在思想中常常轉著殺人的念頭,那麼等他回來時便有了殺人的習慣了。一個人做第一千次做的事情,比做第一次做的事情,當然更從容更鎮靜的。那麼,現在就讓我們談吧。談點兒其他的事情。要是你高興,就談談那些白玫瑰花吧!你瞧它們啊!在這樣悶熱的夜晚,它們真像是積雪呢。又像是夜晚的洶湧的驚濤,飛濺起來的白色的泡沫。你現在滿意了嗎?」

  「不。」莫羅佐夫說。

  「好的。仔細地瞧這個夏天吧。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有點兒硫磺的味兒。玫瑰花倒像是今冬萬人塚上的積雪。雖然如此,我們卻還是自得其樂的,是不是啊?不干涉的世紀萬歲!道德本能硬化了的世紀萬歲!今夜,就不知道進行著多少殺人的勾當,鮑裡斯。每一夜!多少殺人的勾當!都市在焚燒著,垂死的猶太人在什麼地方呻吟,捷克的民眾在森林裡悲慘地掙扎,中國人在日本的汽油裡被燒死,給鞭笞得奄奄一息的無辜,在集中營裡爬行——難道,當我們可以剷除一個兇手的時候,反變成了婆婆媽媽的神經質的女人了嗎?我們要找到他,消滅他,那就得了。我們不得不經常對那些無辜的人們採取這樣的行動,而那些人啊,只跟我們在制服上有點兒差別——」

  「好。」莫羅佐夫說。「或者說,至少已經好些了。你有沒有學過如何動刀子?刀子不會有聲音。」

  「今夜,可不要再拿這些事來打擾我了。我必須睡覺。鬼知道我能不能夠那麼做,雖然我現在裝得很鎮定的樣子。你明白這點嗎?」

  「是的。」

  「今夜我要殺人,殺人。兩星期裡我會變成一個自動玩具。問題在於,我怎麼能夠度過這段時間。就是從此刻到睡覺的時間。酒醉沒有用。打針也沒有用。筋疲力盡了才睡得著。然後第二天才會支撐得起來。你懂得嗎?」

  莫羅佐夫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麼,你去找一個女人。」

  「那怎麼會有用呢?」

  「有用。跟女人在一起,總是睡得著的。你去打電話找瓊。她會來的。」

  瓊。是的,她剛才就跟他在一起。她跟他談過什麼事情。可是他已經忘記了。「我不是俄國人,」拉維克說。「還有什麼別的建議嗎?簡單的,只要最簡單的。」

  「我的天哪!不要那麼自尋煩惱了!要擺脫一個女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偶爾去找她們來睡一次覺。不要讓你的幻想著了魔。誰願意將一件自然的事加以戲劇化呢?」

  「是的,」拉維克說。「誰願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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