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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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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紙片也沒有。」 「好的,」莫羅佐夫說。「這護照可真像黃金一樣地值錢呢。還有一年好用。有人就可以憑著這張護照居住下來。不一定在巴黎,除非像薩登鮑姆那樣地大膽。至於護照上的相片,那是很容易更換的。假如頂替的艾隆·戈爾德貝格,年紀比他小,那麼另有一班塗改出生日期的專家,可以把護照上原有的生日塗改得天衣無縫。這是新式的靈魂轉世術——一張護照,供給了好幾個人。」 「那麼這位薩登鮑姆,今後就改名戈爾德貝格了嗎?」 「不是薩登鮑姆他自己。他自己拒絕了。不屑這麼做。他是地下世界公民中間的堂吉訶德。他相信命運,好奇心強,覺得像他這樣類型的人,又何必借用別人的護照來掩護。你怎麼樣?」 拉維克搖搖他的頭。「我也不要。我是擁護薩登鮑姆的。」 他拿了他的手提包,上樓了。在戈爾德貝格夫婦居住的走廊裡,碰到一個猶太老頭兒,穿著一件土耳其式的黑長衫,長髯飄拂,活像《聖經》裡的長老。那老頭兒毫無聲息地走著,仿佛穿著橡皮底的鞋子,在燈光慘淡的走廊裡看去好像在飄搖著,朦朧而又灰黯。他推開了戈爾德貝格的房門。一會兒,有一縷仿佛蠟燭的紅光,從裡邊照射出來,拉維克又聽到一陣古怪單調的、一半壓抑、一半潑辣、幾乎有調門的哭聲。那是雇來的婦人,他想。難道這些事情,至今還有嗎?還是只有露絲·戈爾德貝格在舉哀呢? 他推開自己的房門,看見瓊靜坐在窗下。她便直跳了起來。「原來你來了!什麼事啊?為什麼帶著手提包?你又要出門嗎?」 拉維克把手提包放到了床邊。「沒有什麼事。只是以防萬一。有人死了。警察到旅館裡來。現在又沒有事了。」 「我打電話給你的。接電話的人說,你已經不住在這兒了。」 「那是我們的房東太太。她總是很謹慎而機靈的。」 「於是我奔到這裡來。房間敞開著。裡面空空如也。你的東西都沒有了。我想——拉維克!」她聲音顫抖起來。 拉維克費力地微笑著。「你看出來了——我是一個靠不住的傢伙。什麼責任都沒有的。」 有人在敲門。進來的是莫羅佐夫,手裡捧著兩個酒瓶。「拉維克,你可忘記了你的軍火啦——」 他看見瓊站在黑暗中,可是裝作沒有看見。拉維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認出了她。他把酒瓶遞給拉維克後,沒有再踏進來一步,就出去了。 拉維克把蘋果白蘭地和沃夫萊酒放在桌子上。從開著的窗子裡,傳來一陣他在走廊裡聽到過的聲音。悲悼死人的慟哭。這哭聲時起時伏。好像戈爾德貝格房裡的窗子,也在暖和的夜裡洞開著,而那具老艾隆的僵硬的屍體,已經在陳設著桃花心木家具的房間裡,開始在慢慢地崩解。 「拉維克,」瓊說道。「我很悲哀。不知道為什麼。已經一整天了。讓我呆在這兒吧。」 他沒有立刻就答覆她。他覺得猛然地一怔。他預料她會婉轉地說的,卻不會這樣的直截了當。 「多少時候呢?」他這樣問。 「到明天。」 「那也不夠長哪。」 她坐到床沿上。「我們再能夠把那些事情,忘記一次嗎?」 「不,瓊。」 「我不要什麼。我只要睡在你身邊。或者,讓我睡在沙發上。」 「那不行。而且,我就要出去。到醫院裡去。」 「那不要緊。我可以等著你。我是常常這樣等你的。」 他沒有回答。他對於自己這樣的寧靜,不免有點驚異。在街上感覺到的那股熱情,那種興奮,現在都消逝得乾乾淨淨了。 「而且,你也不必再到醫院裡去,」瓊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假如跟她睡了,那就什麼都完了。仿佛簽出一張空頭的支票。她會一次兩次地再來,把她所獲得的認為是她的權利,她自己可以不必遷就,反而一次次地增加她的要求,直到他完全落入她手掌,於是她最後厭倦了,就遺棄他,結果還不是成了他自己的弱點,和破碎了的欲望的犧牲者,不僅顯示出懦怯,而且顯示出絕對的腐惡。固然她並不存著那樣的心,她甚至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可是結果會變成那樣的。想起來也很簡單,一夜還無所謂;可是每一次,總要喪失他一部分的抵抗,喪失他終身不應該腐惡的一部分。天主教的教理問答,稱之為違反聖靈的罪孽,對它懷著奇異而審慎的恐懼,而且又為了是違背整個的教條,因此說這罪孽是在今生,在來世,都不會受赦免的。 「那是真的,」拉維克說。「我的確不需要到醫院裡去。可是我也不要你呆在這兒。」 他以為她要發作了。想不到她竟還心平氣和地說,「為什麼不呢?」 他應該向她解釋嗎?也能夠解釋嗎?「你已經不屬這兒的了。」他說。 「我的確是屬這兒的。」 「不。」 「為什麼不呢?」 她真是多麼厲害啊!他想。只是用簡單的問題,逼著他解釋。而誰作解釋,誰就處於守勢。他不作聲。 「你知道的,」他說。「不要再傻問了。」 「你不要我了嗎?」 「不要,」他答道,卻又加上了一句違心之論,「不要你這種樣子。」 戈爾德貝格的房裡,又傳來了單調的哭聲。對於死者的哀悼。完全是巴黎小街上那種黎巴嫩牧羊人的悲慟。 「拉維克,」瓊說道。「你應該幫助我。」 「我幫助你,最好是讓我離開你。讓你離開我。」 她沒有理睬他的話。「你總應該幫助我的。我可以跟你撒謊,可是我不願意再撒謊了。是的,的確還有一個人,可是跟他,和跟你在一起,兩樣的。要是一樣,我就不會到這兒來了。」 拉維克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紙煙。他摸到了那張紙。原來在這兒。現在他知道了。這仿佛一把冰冷的刀,不會傷人的。當然決不會。那只是在事前或事後。 「那決不會一樣,」他說。「可是也往往會一樣的。」 我講的話又多麼膚淺啊,他想。近乎是報紙上的奇談怪論。一個人把真情揭露出來的時候,便又見得那真情是多麼的渺小了。 瓊挺直了身子。「拉維克,」她說。「你要知道,若說一個人只能愛上一個人,那是完全不符合實際的。雖然有些人只能這樣。他們是幸福的。可是有的人情況就複雜些。你總知道的。」 他燃上了一支煙。沒有朝瓊望,可是他就知道她這時候的臉色:蒼白。眼睛幽沉、寧靜,神情幾乎是哀求的,脆弱得很的——可是就無法去克服她。那天下午在她公寓裡的神情是這樣的——仿佛一個宣告耶穌降生的天使,充滿著信心和光明的醒悟,是一個假託救人的天使,而實際上她卻企圖慢慢把人釘上十字架,使人逃不掉她的手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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