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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他轉過頭去望那房東太太。這時,更多的人擁進房間裡來了。便向房東太太做了個手勢,叫她到門外去。「他死啦,」他走到走廊裡說。「裡邊在施行人工呼吸,已經沒有用啦。總算盡過人事了,已經沒有其他的辦法。現在要是能救活啊,那才是奇跡呢。」

  「那我們怎麼辦?」

  「照例的手續。」

  「救護車嗎?急救嗎?那就是說,十分鐘之後,警察就會趕到了。」

  「無論如何,你總得要報告警察局的。戈爾德貝格夫婦他們都有身份證嗎?」

  「有的。都有用的。護照和身份證。」

  「維森霍夫呢?」

  「也允許居留的。展期的護照。」

  「那就好了。告訴他們兩個人,不要說我在這兒。只要說,她回家,發現了他,先叫起來,維森霍夫剪下那根結子,實施人工呼吸法,等著救護車趕到。你能夠告訴他們嗎?」

  房東太太睜著那雙鳥兒似的眼睛,瞧著他。「當然囉。警察來的時候,我一定也在場。我可以留意的。」

  「那就好。」

  他們回去了。維森霍夫還在彎著腰,替戈爾德貝格施行人工呼吸。

  這一下,真像兩個人在地板上做著健身操。房東太太仍然站在那門口。「Mesdames et messieurs』,」她說。「我必須去打電話叫救護車。醫院裡的急救員或者醫生隨著救護車來到這兒之後,他們就會去報告警察局的。至遲在半個鐘頭之內,他們都會來到這兒。你們各位,假如沒有證明文件的,最好即刻去整理行裝,至少把那些攤在外面的東西收拾起來,搬到下面『墓窟』裡去,人也躲在那邊。很可能那些警察會搜查房間,找尋見證。」

  〔①法語:太太們,先生們。〕

  房間裡的人,立刻就走空了。房東太太向拉維克點著頭,表示她會關照露絲·戈爾德貝格和維森霍夫的。他把剪下來的領帶以及旁邊地板上的藥包和剪刀,也撿了起來。這條領帶上還有一塊公司的標識,上面是「S·福爾台爾,柏林」幾個字。這條領帶,至少要值十個馬克。總是在戈爾德貝格得意的時候買來的。拉維克也知道這家公司。他自己也在那邊買過東西。

  他將一些零星什物,塞進兩個手提包,寄存在莫羅佐夫的房裡。這只是以防萬一。大概那些警察不至於找什麼麻煩的。然而還是謹慎點兒的好——費爾南的覆轍,還牢記在拉維克的心裡。於是他走到「墓窟」裡去了。

  許多客人都在慌張地奔跑著。他們都是沒有證明文件的客人。是非法的部隊。女招待克拉麗莎和服務員簡,正在指揮著將箱篋藏到「墓窟」隔壁的坑道般的房間裡。這時候,「墓窟」裡原來在準備晚飯了。桌子已經擺好,這兒那兒都是麵包筐,廚房裡傳出一陣油膩味和魚腥味。

  「來得及的,」簡跟那些膽怯的難民說。「警察不會這麼快的。」

  可是難民們卻沒有僥倖的心理。他們不大碰到好運氣。便都急急地拿著一些零星什物,擠進了地窖。那個西班牙人阿爾瓦雷斯,也在其中。房東太太傳話給旅館的各處,說是警察來了。阿爾瓦雷斯好像表示歉意般向拉維克微笑著。拉維克卻不明白所以然。

  一個瘦長個子,沉靜地走到他近旁。他叫恩斯特·薩登鮑姆,是一個語言學和哲學博士。「演習,」他跟拉維克說。「彩排。你就想呆在『墓窟』裡嗎?」

  「不。」

  薩登鮑姆,這個六年來的老將,便聳聳他的肩膀。「我倒想呆著。我倒不想躲開。我以為他們除了找尋那件案子的見證以外,不至於有其他的舉動。對於這麼一個德籍猶太死人,誰會感興趣呢?」

  「不是對他。而是對於活著的非法的難民。」

  薩登鮑姆推推他的夾鼻眼鏡。「我倒無所謂。你知道我上一回搜查時候的情形嗎?那一回啊,甚至有一個副警察長走到『墓窟』裡來的。那還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就穿了簡的一件白外套,收拾著桌子。我還給他端過白蘭地呢。」

  「那倒是好主意。」

  薩登鮑姆點點頭。「任何人總會有來得及逃跑的機會的。」他沉著地大踏步走到廚房裡去,看有什麼晚餐的飯菜。

  拉維克打「墓窟」的後門,穿到了外面的場地上。一隻貓,從他的腳邊擦過,一溜煙跑過去了。其餘的客人,也走到他面前。大家都在街道上分散。阿爾瓦雷斯的腳,還是有一點兒跛。也許做一次手術,還可以醫好的,拉維克這樣惘然地想著。

  * * *

  他坐在特爾納廣場。突然心血來潮,覺得今天夜裡瓊或許會來的。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他只是忽然有這樣一種感覺。

  他吃過晚飯,慢慢地踱回到旅館。天氣暖洋洋的,在狹窄的街道上,那些論鐘點出租房間的旅館招牌,這時候正閃亮著紅光,把傍晚的夜空染成了紅色。從那些掛著簾幔的窗子後面,透出一縷縷燈光。一群水手,正在盯幾個妓女的梢。他們都很年輕,在夏天多灌了點兒酒,就顯得熱烘烘的,高聲地談笑著;接著就在一家旅館裡消失了。什麼地方傳來手風琴的聲音。一個思想,仿佛一座煙火似地射在拉維克的心上,松裂了,在他頭頂散落開來。於是在黑暗中現出一片幻異的景象:瓊在旅館裡等著,要告訴他,她已經拋撇一切,又要回來了。

  他立定腳步。我怎麼啦?他想。為什麼我站在這兒,為什麼我的雙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撫著項背,掠著頭髮似的?太遲了。一個人不能把往事呼召回來的。誰也不會回來。正如韶光不再一樣。

  他一直走到了旅館,穿過場地,走進「墓窟」的後門。在門口,他看見一大群人坐在裡邊。薩登鮑姆也雜在這些人中間。並沒有打扮成服務員,卻是客人的面目。這危險,光景是已經過去了。於是他走進了門。

  莫羅佐夫在他房間裡。「我正想出門了,」他說。「忽然看見你的手提包,還以為你又要到瑞士去呢。」

  「沒有出什麼事嗎?」

  「哦。警察不會再來。他們已經把屍體發還了。一件很簡單的案子。屍體還在樓上;已經放上靈床了。」

  「好的。那麼我就可以搬回自己房間裡去了。」

  莫羅佐夫笑了起來。「那個薩登鮑姆啊!」他說。「他一直在那邊。拿著一隻薄薄的公事皮包,裡面裝著些紙張什麼的,還有一副夾鼻眼鏡。他以一個律師的身份出現著,而且兼做保險公司的代表。居然跟警察還很凶。他把老頭兒戈爾德貝格的護照,騙了下來。他揚言,他需要這護照;於是那警察只注銷了他的身份證。護照讓他拿走了。他自己有沒有證明文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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