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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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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他醒來了。瓊已經不在他身邊。他聽到浴室裡在放水,便坐了起來。這一下他就馬上清醒了。這是近幾個月來他又學到的習慣。誰要是能夠馬上清醒,有時候就能夠逃得掉。他望望他的表,那是上午十點鐘。瓊的晚服,還有她的外衣,都堆在地板上。她的錦緞高跟鞋,脫在窗邊。一隻已經翻倒。 「瓊,」他叫著。「你在做什麼,半夜裡起來淋浴嗎?」 她開出門來。「我不想吵醒你啊。」 「那有什麼關係啊。我一直睡得著的。可是,你為什麼這個時候就起來?」 她戴著一頂淋浴便帽,正濕漉漉地滴落著水珠。她那隱約的肩膀,露出了微微的褐色。看去好像一個戴著頭盔的亞馬孫族女武士。「我已經不是一頭黑夜的梟鳥了,拉維克。我已經不在沙赫拉紮德工作。」 「那我知道。」 「誰告訴你的?」 「莫羅佐夫。」 她仿佛搜索似的望了他好一會兒。「莫羅佐夫,」她說,「那個多嘴的老頭子。他還告訴你什麼啊?」 「沒有什麼。難道還有什麼事可以告訴嗎?」 「一個夜班看門人也講不出什麼來的了。他們正像衣帽間裡的姑娘。都是些專門喜歡嚼舌頭的人。」 「不要盡扯莫羅佐夫了。夜班看門人和醫生,他們的職業使他們成為悲觀主義者。他們從人生的陰暗面,解決著生活。可是他們決不會多嘴多舌。他們非鄭重謹慎不可的。」 「人生的陰暗面,」瓊說。「誰要人生的陰暗面呢?」 「沒有誰要。不過大多數人,卻都生活在裡面。再說,莫羅佐夫畢竟幫助你在沙赫拉紮德找過工作。」 「我可不能永遠對他感恩戴德啊。我畢竟沒有叫人家失望。也不是不值那幾個錢,否則他們不會讓我工作下去的。而且,他是為了你。又不是為了我。」 拉維克伸手過去拿了支紙煙。「你到底為了什麼緣故,對他這樣反感?」 「也沒有。我就是不喜歡他。他老是那樣瞧著別人。我就是不信任他。你也不應該信任。」 「什麼?」 「你也不應該信任他。你要知道,法國所有的看門人,都是警察的眼線。」 「還有什麼嗎?」拉維克心平氣和地問。 「當然你是不會相信我的。沙赫拉紮德裡的人,大家全知道。誰知道是不是——」 「瓊!」拉維克摔開了毛毯,一骨碌爬了起來。「不要胡說,你有什麼彆扭啊?」 「沒有。我有什麼彆扭呢?一句話,我就是受不了他。他給人一種很壞的印象。而你是常常跟他在一起的。」 「我知道了,」拉維克說。「原來為了這個。」 突然她笑了起來。「是的,為了這個。」 拉維克卻也覺得,這決不是唯一的理由。此外,一定還有別的道理的。「你想吃點什麼早餐?」他問。 「你生氣了嗎?」她這樣反問道。 「沒有。」 她從浴室裡出來,用胳膊圍住他的頸項。透過他一層單薄的睡衣褲,他覺得她的肌膚很濕潤。他還感覺到了她的身體,以及自己的血液。「我妒忌你的朋友,你生氣了嗎?」她問。 他搖搖頭。一頂頭盔,一個亞馬孫族女武士。一尊水泉女神①,剛從海洋裡出來,在她光滑的肌膚上,還騰發著水的味兒和年輕的氣息。 〔①水泉女神:據希臘和羅馬神話,這是住在河流、泉水和湖泊中的女神。〕 「讓我走吧,」他說。 她並沒有回答。從高聳的顴骨到下巴的線條。那張嘴。兩條太重的眼皮。胸脯緊貼著露出在他睡衣褲外面的皮膚。「讓我走,或者——」 「或者什麼?」她問。 一隻蜜蜂,在窗外嗡嗡地吵鬧。拉維克盯著它瞧。光景是,它給維森霍夫的荷蘭石竹引來的,而現在,正在尋找著別的花朵。這時候它飛進了房裡,停落在一隻沒有洗乾淨的蘋果白蘭地杯上,那是放在窗臺上的。 「你惦記我嗎?」瓊問道。 「是的。」 「惦記得很嗎?」 「是的。」 蜜蜂飛了起來。它在酒杯四周繞了幾個圈子。於是嗡嗡地飛出窗子,回到太陽底下,回到維森霍夫的荷蘭石竹上。 拉維克躺在瓊的旁邊。夏天,他想。夏天,清晨的草原,頭髮上回蕩著乾草的香味,皮膚像是苜蓿花的色澤——暢通的血液,仿佛一條小川靜靜地流著,氾濫了沙土的地帶,那是一片光滑的平面,反映出一張微笑的臉。在這明亮的一刹那,一切都不復是乾燥和死板。樺木和白楊,一種沉靜的輕柔的絮語,仿佛迴響一樣從遙遠無垠的天際傳來,敲擊著人的血管。 「我喜歡呆在這兒,」瓊靠著他的肩膀,這樣說道。 「呆在這兒。讓我們睡吧。我們還沒有睡夠呢。」 「那我不能。我一定要走的。」 「這時候你穿著晚服,不能到什麼地方去的啊。」 「我還帶著一套衣服。」 「在哪兒?」 「在我外衣裡面。還有一雙鞋子。都在我的東西裡邊。什麼東西我都帶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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