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
她向他俯身下去。「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 她的臉,跟他的臉,挨得那麼近,連頭髮也披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望著她。這是一幅圖畫,他覺得陌生,卻又好像很熟悉,覺得老是一樣的,卻又好像從不相同。他看見她的前額在蛻皮,口紅都粘在她上唇,他覺得她並沒有好好修飾過——臉挨得那麼近,他看清了臉上所有的東西。天下更美麗更聰慧更純潔的臉多的是,只是他的幻想,卻把這一張臉變得神秘起來——然而他也知道,這一張臉,又跟別的不同,對他有著一種力量。而這一種力量,正是他自己賦予的。 「是的,」他說。「好的,不是這樣,便是那樣。」 「我真是受不了啦,拉維克。」 「什麼?」 「你離開了我,徹底離開了。」 「你不是說過,你以為我不會再回來了嗎?」 「那可不一樣。如果你住在別的國家,情形就不同了。我們不得不分開。有時候,我會到你那兒去。或者我會認為我遲早要去的,可是在這兒,在同一個城市——你懂得嗎?」 「我懂得。」 她挺了下身子,捋了下頭髮。「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你要對我負責。」 「你現在是獨個兒了嗎?」 「你要對我負責的,」她說著便微笑了。 這一下,他忽然憎恨她起來——憎恨她的微笑,和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 「不要胡說八道。瓊。」 「我並沒有胡說啊。你才胡說呢。從那時候起,沒有了你——」 「好的。捷克被佔領,我也負責吧。現在,別再胡說了。天在亮著,你又要走啦。」 「什麼?」她凝視著他。「你不要我呆在這兒嗎?」 「不。」 「那——」她輕聲地說,突然很憤憤地,「你不再愛我了。」 「天哪!」拉維克說。「那也是胡說!這幾個月來,你在跟哪幾個傻子鬼混啊?」 「他們並不是傻子。除此以外,我能做些別的什麼事呢?難道坐在米蘭旅館裡,朝著牆壁呆望發傻嗎?」 拉維克坐起了一半。「無需招供!」他說。「我倒不要什麼招供!我只要把我們談話的水平提高點兒。」 她望著他。她的嘴巴和眼睛,都仿佛沒精打采似的。「為什麼你老是批評我?別人都不批評我。不管是芝麻大的事情,一碰到你啊,都成了天大的問題了。」 「是的,」拉維克急急地喝了一大口酒,便向後靠了下去。 「那是真的!」她說。「誰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你逼著我說出那些我所從來不想說的事情。於是你就拿它來攻擊我。」 拉維克深長地呼吸了一下。他剛才想起的,是些什麼事啊?愛情的沉淪,幻想的威力——改變得好快!她們自己,就是不斷地改變著的。她們是熱切於破壞美夢的人。可是,這便是她們的過失嗎?真是她們的過失嗎?美麗的迷失方向而又身不由己的人——仿佛在他心靈深處的一塊巨大的磁鐵,上面的芸芸眾生,大家都以為有著他們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命運的——這便是她們的過失嗎?他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個嗎?他不是也懷疑地守著那份拘謹的心理,發揮著那份無聊的譏刺——而心底裡卻早已知道了什麼事情會發生嗎? 瓊蜷縮在床邊。仿佛一個美麗的勃然大怒的洗衣女,同時又像從月亮裡飄落下來,不知道在哪兒的一樣東西。 晨曦映成紅光,照在他們的身上。遠處飄來清新的晨風,掠過肮髒的場地,拂過冒煙的屋面,吹進窗子,夾雜著樹木和生命的氣息。 「瓊,」拉維克說。「你為什麼又來了?」 「你為什麼這樣問?」 「是的——我為什麼這樣問?」 「為什麼你老是這樣問?我在這兒,那不是已經夠了嗎?」 「是的,瓊。你是對的。這已經夠了。」 她抬起頭來。「你終於這樣說了!可是你先得剝奪一個人的快樂!」 快樂,拉維克想。她把這個叫做快樂!這就叫做快樂嗎?外面,這一會兒倒真是快樂的,窗子上的露珠,在白晝伸展出爪子以前的十分鐘的寂靜。可是鬼知道這又有什麼相干啊?她是對的嗎?她真像露珠、麻雀、風和血一樣,好比一隻黑夜的蝴蝶,一隻天蛾,在這兒,只是為了她自己來了,無思無慮地。現在,他就躺著,計數著蝴蝶的斑點,計數著翅膀上的小小的裂紋,凝視著微微衰褪了的混雜的色彩。她來這兒,只因為她自己來了,我卻又暗地裡希望她來哪。 他把毛毯摔在一邊,雙腳跨下了床沿,踏進了拖鞋裡。「你想做什麼?」瓊驚異地問。「你想把我推出門外嗎?」 「不,我想吻你。我早應該吻你了!我是一條傻蟲,瓊。我說的都是實話。那真是好極了!」 一道光芒照耀著她的眼睛。「你不必下床來吻我的,」她說。 * * * 清晨的紅光,高高地爬在屋子的背後。天空中一色的淺藍。幾片浮雲飄流在那兒,仿佛幾隻睡眼惺忪的火雞。「瞧那個,瓊!好天氣啊!你還記得這兒常常下雨嗎?」 「是的,這兒常常下雨,親愛的。天色灰了,就會下雨。」 「我走的那天,天還下著雨呢。天上下雨,你就灰溜溜的,而現在——」 「是的,」她說。「而現在——」 她躺在他身邊。「現在我們一切都有了,」他說。「一切。甚至還有一個花園。那是維森霍夫留放在窗外的荷蘭石竹。還有下面栗樹上的小鳥。」 他看見她在流淚了。 「你為什麼不問我,拉維克?」她說。 「我已經問得太多了。你自己也不是這樣說的嗎?」 「那可不同。」 「沒有什麼可以問的事。」 「關於我們分別以後的經過。」 「也沒有什麼。」 她搖搖她的頭。 「天哪,你以為我怎麼樣啦,瓊?」他說。「你瞧外邊。紅的、金的和藍的。問它,昨天有沒有下雨。中國和西班牙,有沒有戰爭。這一刹那,是有一千個人在死去,還是有一千個人在誕生。生存著,興旺著,這就夠了。而你,偏要我問你!你的肩膀,在這會兒的光芒底下顯出青銅似的顏色,就要我這樣問你嗎?你的眼睛,在這會兒的紅光底下,仿佛希臘的海,紫色的和酒似的顏色,而我就該問你怎麼會這樣的嗎?你回來了,而我竟還是那麼一個傻子,僅要在過去的殘葉中搜索什麼嗎?你把我當作什麼了,瓊?」 她的眼淚不流了。「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她說。 「那你一定是和一些木頭人在一起。天下的女人,要是不被拋棄,就該被愛慕。決無中庸之道的。」 她緊擁著他睡覺,仿佛不讓他跑掉似的。她睡得好甜,在他胸脯上可以覺察到她輕勻的呼吸。他醒著躺了一會兒。早晨的各種聲音,在旅館裡開始響動了。水在放著,門在碰著,樓下那個難民維森霍夫又在開著的窗前,例行他咳嗽的早課。他覺得瓊的肩膀壓著他的胳膊,他覺得她溫暖鬆軟的肌膚,轉過頭來,又可以看見她安閒地酣睡著的臉,這臉是既天真又純潔。愛慕還是拋棄,他想。好大的字眼兒。誰做得到呢!可是又有誰真想去做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