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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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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我以為。」 拉維克望著他,然後說:「寫信幹什麼?寫信也沒有用的。」 「不。」 拉維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煙來。「奇怪,一個人離開了這兒,怎麼一切東西都變樣啦。」 「你別哄騙你自己了。」莫羅佐夫答道。 「我沒有啊。」 「一個人離開了,那倒是好的,一回來啊,那便不同啦。什麼都得重新開始了。」 「也許是,也許不是。」 「你真會含糊其詞呢。這樣的態度,對你來說是很好的。你想下一盤棋嗎?那位教授死了。他是我唯一值得領教的對手。李維到了巴西。謀到一個招待的職位,現在這個時勢哪,生活真是改變得快極了。一個人對於什麼事情都不應當習以為常。」 「不,應當那樣。」 莫羅佐夫凝神地注視著拉維克。「我倒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不是。可我們能夠離開這個陳腐的棕櫚墳墓嗎?我已經三個月不到這兒來了,然而,還是跟從前一樣的黴臭——那股廚房味兒,塵灰和恐懼。你什麼時候去上班?」 「今天不必去了。今天我休息。」 「好的。」拉維克淺笑了一下。「這是風雅的一晚,舊俄的情調,大酒杯的味兒。」 「你願意跟我下棋嗎?」 「不,今夜不了。我很疲累。前幾夜我簡直沒有睡著過。至少沒有安靜地睡過覺。我們還是出去散步一小時,到什麼地方去坐坐。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散步了。」 * * * 「沃夫萊酒嗎?」莫羅佐夫問。他們坐在考裡賽咖啡館的前面。「為什麼?現在是傍晚,老朋友,是喝伏特加酒的時間。」 「哦。可是,還是沃夫萊酒吧,我喝這種就夠了。」 「怎麼回事,連白蘭地都不喝了。」 拉維克搖搖頭。「一個人剛到一個地方的時候,第一晚總該喝得爛醉如泥的,老朋友。」莫羅佐夫說。「對著逝去的影子的可怖面容。鄭重地凝視,那是不必要的英雄主義哪。」 「我不在凝視,鮑裡斯。我在細細品味著人生。」 拉維克發現莫羅佐夫並不相信他,他也不想說服他,使他口服心服。他在沿街的第一排桌子邊,靜靜地坐著,喝著酒,眺望著傍晚熙熙攘攘的行人。他離開了巴黎這麼久,一切都顯得分明和清晰了。這時候,仿佛很朦朧,很絢爛,很歡快地蕩漾著,可是一切都像是一個突然下山的人所看見的東西,他只聽到下面深谷裡的聲音,仿佛隔著道棉絮。 「你到旅館之前,有沒有去過別的地方?」莫羅佐夫問。 「沒有。」 「維伯爾已經問過你好幾次了。」 「我會打電話給他的。」 「我不喜歡你那種行徑。你告訴我問題在哪兒?」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只是日內瓦那裡的邊界,防備得簡直是太嚴了。我先上那裡去試過。然後到巴塞爾。那邊也很嚴。最後可給我通過了。傷了風。晚上在露天,雪飄雨打的。沒有辦法哪。於是又害了場肺炎。柏爾福特一個醫生把我送進了醫院。他偷偷地送我進去,又領我出來。後來又在他家裡躲藏了幾天。我不能不匯點錢給他。」 「你現在復原了嗎?」 「差不多復原了。」 「所以你不喝烈性酒嗎?」 拉維克微笑了。 「為什麼我們盡說著這些事呢?我有點累了,很想對於這樣的生活,再能夠習慣一下。真是的。好奇怪,我在路上就想得那麼多。可是一到這兒,就記得那麼少了。」 莫羅佐夫把話題支開了。「拉維克,」他用一種父親似的口吻說:「你在跟你的鮑裡斯老爹說話,他是一個人心的鑒識者。不要那麼迂回曲折地兜圈子,你就趕快問我,一下子我們就可以把它拋開的。」 「好的,那麼瓊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幾星期以來,我就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也沒看見過她。」 「以前呢?」 「以前啊,她問起過你幾次,後來就不問了。」 「她不在沙赫拉紮德了嗎?」 「不在。她在五星期之前就離開了,後來,她又來過兩三次。以後就沒來過。」 「她現在不在巴黎嗎?」 「我想不在了。至少好像不會在。否則的話,她會時不時再到沙赫拉紮德來的。」 「你知道她在做什麼嗎?」 「大概在影片公司之類的。我想,至少,她跟衣帽間裡的一個姑娘那麼說起過的,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她無非是裝裝門面而已。」 「裝裝門面嗎?」 「是的,裝門面,」莫羅佐夫忿然地說。「不是裝門面是什麼?拉維克,你希望還有別的什麼嗎?」 「哦。」 莫羅佐夫沉默著。「希望跟知道的是兩回截然不同的事。」拉維克說。 「還不是天曉得的風流事。你且喝一點兒刺激的——不要這種檸檬水。喝一點兒美味的蘋果白蘭地——」 「當然不是蘋果白蘭地。假如你覺得舒服點兒,還是喝科涅克白蘭地的好。或者就是蘋果白蘭地,反正我都無所謂。」 「是的。」莫羅佐夫說。 * * * 窗。屋頂的藍色剪影。褪了色的紅沙發。床。拉維克知道他自己必須忍受下來。便坐在沙發上抽煙。莫羅佐夫把他的東西送過來了,而且,還告訴他以後到什麼地方去找他。 他把那套舊衣服扔掉了。洗了一個澡,熱水的,洗了很久,用了很多的肥皂。他把過去的三個月塵土都擦掉了,從他的皮膚上擦掉。換了一件乾淨的襯衫,也換了外套,刮了臉;假如時間不太遲,他最好還想去土耳其浴室洗一個澡。他什麼事情都做了,覺得很舒服。他甚至再想做一點什麼事情,因為他一坐到窗前,突然有一陣空虛感,這種感覺,仿佛從各個角落裡爬將出來。 他斟了一杯蘋果酒。在他的東西裡面,還有一個開了的酒瓶,裡面剩著一點酒,他記起那天晚上他跟瓊對飲的往事,可是也喚不起感情,時間隔得太長了。他只覺得是很好很陳的蘋果白蘭地而已。 月亮慢慢地升上了屋頂。對面那塊肮髒的場地,現在成了黑暗和白銀的王宮。只憑一點兒幻想,天下肮髒的東西都會變成玉帛。花香飄進窗來。晚上特別芬芳的是荷蘭石竹。拉維克靠著窗戶,俯瞰下面,原來窗下就放著一隻種花用的木盆啊。要是維森霍夫還住在這兒的話,這些東西是屬他這個難民的。一年以前的聖誕節,拉維克給他的胃動過手術。 酒瓶空了。他把酒瓶扔到了床上,便像胎兒那樣地躺著。他站起身來。為什麼盡凝視著床鋪啊?一個人沒有女人的時候,就得去找一個哪,在巴黎是太容易了。 他穿過狹窄的街道,到了星星廣場。吸引他的是從上林苑那兒傳來的都市夜生活那溫暖的氣息。他便轉過身子,加快腳步,然後又逐漸地慢了下來,直到他抵達米蘭旅館。 「一切都好嗎?」他問著看門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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