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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好的。幾分鐘是沒有關係的。」

  他們吩咐出租汽車停靠在一個小酒店的門口。幾張桌子已經給搬在外面了。天氣很冷,可是陽光倒是很耀眼的。「你要喝點兒什麼?」拉維克問。

  「苦味酒。這個時候不會有別的東西了。」

  「給我白蘭地。不要摻水。」

  拉維克沉靜地坐在那兒,深長地呼吸著。空氣——那是什麼啊!人行道上的樹枝,透露著褐黃色雪亮的嫩芽。裡邊洋溢著一股新鮮麵包和新開瓶酒的香味。招待把酒杯送來了。「電話在哪兒?」拉維克問。

  「在裡邊——往右轉,廁所旁邊。」

  「可是——」那警官說。

  拉維克把二十法郎的鈔票塞在他手裡。「你也許會想像得到我給誰打電話。我不會逃跑。你跟我一起來。來吧。」

  那警官慢慢地想了想,說:「好的。」他便站了起來。「人到底是人哪。」

  「瓊——」

  「拉維克!我的天!你在哪兒啊!他們已經放你出來了嗎?你告訴我現在在哪兒!」

  「在一家小酒店裡——」

  「別說了,告訴我到底在哪裡?」

  「我真是在一家小酒店裡。」

  「什麼地方呢?他們說你已不在牢裡了,這些日子,你都在什麼地方啊?這個莫羅佐夫——」

  「他把我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了。」

  「沒有告訴。」

  「他沒有告訴你,就是因為怕你會來找我,瓊,還是不要來的好。」

  「為什麼你在小酒店裡打電話,為什麼你不到我這兒來。」

  「我不能來。這兒只能耽擱幾分鐘,我向那個警官說了情,在這兒呆一會。瓊,幾天裡,我就要被放逐到瑞士去,之後——」拉維克瞧了下窗外。那警官靠在櫃檯上閒談。「之後我就會回來的,」他等待著。「瓊。」

  「我要來,我立刻就來,你在什麼地方?」

  「你不能來。這裡離你有半小時的路程,可是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

  「指使那個警官就得啦!給他點錢!我帶錢給你!」

  「瓊,」拉維克說,「那不行,現在還是不要來比較好。」

  他聽到她的呼吸。「你不願意跟我見面嗎?」她然後問道。

  這可為難了。我不應該跟她通話,他想。不是當面交談,怎麼解釋得清楚呢。「跟你見面,當然是我最願意的,瓊。」

  「那麼你就來!那個人可以和你一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我現在必須把電話掛斷了。趕快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麼事啊?」

  「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你穿著什麼衣服?你在什麼地方?」

  「在我房間裡。在床上。昨晚回來得很晚。我一下子就可以把衣服穿好,立刻到你那邊來的。」

  昨夜很晚。當然囉。一個人給囚禁的時候,一切都還是照舊。這些他已經忘記了。在床上,朦朧地睡去,頭髮散開在枕邊,襪子散亂在椅子上,亞麻布襯衫,一套晚服——這些個事情,開始在旋轉,電話間的窗子,給他的吐氣弄得模糊了,那個警官的隱約的頭,仿佛水族館裡的標本,在玻璃邊蕩漾著——他鎮定了一下。「現在我必須把電話掛斷了,瓊。」

  他聽到她驚惶的聲音。「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夠一下就走開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要到哪裡去,或者——」她撐起了身子,枕頭推到了一邊,電話聽筒仿佛是她手裡的一件武器,一個敵人,她的肩膀,她的眼睛,興奮得深沉而幽黑了……

  「我又不是去上戰場,我只是到瑞士去,是旅行啊!我立刻就會回來的。你當我是一個商人吧,想把一車的機關槍賣給國際聯盟去就好啦。」

  「你回來了,還會是老樣子,這麼擔驚害怕,我會活不下去的。」

  「最後一句話,你再說一遍。」

  「是真的啊。」她的聲音顯然是憤怒了。「你把經過情形告訴人家,輪到我最後的一個。維伯爾可以來探望你,我不能!你打電話給莫羅佐夫,卻不打給我!而現在,你倒走了——」

  「天哪,」拉維克說。「我們何必吵架呢,瓊。」

  「我不是要吵架。我只是說了說實際情況。」

  「好的。我現在必須把電話掛斷了。再會,瓊。」

  「拉維克!」她叫著。「拉維克!」

  「哦——」

  「要回來的啊!要回來的啊!沒有了你,我什麼都完啦!」

  「我一定回來的。」

  「哦——哦——」

  「再會,瓊。我立刻就回來的。」

  他在這個溫暖的電話間裡,站了一會兒。然後他發覺自己的手,還沒有放開那聽筒。他開了門,警官抬起頭來,善意地微笑著。「接通了嗎?」

  「接通了。」

  他們又回到桌子邊,拉維克喝幹了那杯酒。我不應該和她通電話的,他想。不通話,我倒平靜得很。現在可煩躁起來了。我應該知道,只通一下電話,原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對我沒有好處,對瓊也沒有。他覺得應該重新回去,再打一個電話給她,把一切他想告訴她的話都說給她聽。向她解釋,他為什麼不能跟她見面。他這副狼狽樣兒,不但肮髒,而且有警察押著,他實在不願意見她。可是他就會回來,那麼一切就照常啦。

  「我想我們應該動身了,」那個警官說。

  「哦——」

  拉維克把招待喊來。「給我兩小瓶科涅克白蘭地、各種報紙和十二包卡普列爾香煙。賬單。」他望著那警官。「怎麼樣?可以嗎?」

  「人到底是人哪,」那警官說。

  招待把瓶酒和紙煙都送來了。「請您替我把酒瓶打開,」拉維克說,一邊將紙煙小心地分藏在幾個口袋裡。他重新把瓶塞塞好,塞到不用螺旋釘就可以開啟的程度,便裝進了外衣裡面的口袋。

  「你倒是老於此道的,」那警官說。

  「習慣了,遺憾得很。小時候,真沒有想到老了還會玩這套把戲。」

  * * *

  那個波蘭人和那個作家,都酷嗜那兩瓶科涅克白蘭地。管子工則不喝這種烈性酒。他是一個愛喝啤酒的人,就充分地說明柏林啤酒的好處。拉維克躺在鋪板上看報。波蘭人不看,他不懂法文。他只是抽著煙,樣子很快樂。那天晚上,管子工卻哭了起來,拉維克被他驚醒了。他聽著那低沉的聲音,望著小小的窗外閃耀著一片蒼白的天空,他睡不著了。後來管子工倒平靜了下去,他卻還是睡不著。過去生活得太好了,他想。太多的東西,當他不能再享有的時候,便覺得更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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