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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他在那兒等了半小時,讀著一份某一位來客留下來的過期的《巴黎人生活》,兩星期沒有書看,這一份雜誌讀起來就像古典文學一樣有味道。半小時之後,他才給帶到總監的面前。

  隔了許久,他才認出這個矮胖的人來。往常他在做手術的時候,照例是不大注意病人的臉的。病人的臉,對於他來說仿佛跟號碼一樣無關緊要。他能感覺、有興趣的,只是病人患病的地方。可是對於這個人的臉,卻曾好奇地注視過。這兒坐著的,正是那個病體康復,又大腹便便,沒有了膽囊的萊瓦爾本人。拉維克這時候已經忘記,維伯爾曾想轉托杜蘭特幫忙,而他也想不到居然已被帶在萊瓦爾本人的面前了。

  萊瓦爾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給自己一點時間。「你的名字,當然不是伏切克囉,」他嘟囔著道。

  「不是。」

  「你叫什麼名字?」

  「紐曼。」拉維克事先早已把這個名字,跟維伯爾說好,而維伯爾也跟杜蘭特解釋過的。

  「你是德國人?」

  「是的。」

  「難民嗎?」

  「是的。」

  「看不出來,你的樣子可不太像。」

  「難民不都一定是猶太人,」拉維克解釋道。

  「你為什麼撒謊?報一個假名字。」

  拉維克聳聳肩膀。「我們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總是盡可能地少撒謊。我們是不得已啊——並不是喜歡那樣。」

  萊瓦爾傲然地說,「你以為我們這樣跟你打交道,是因為我們喜歡這樣嗎?」

  灰色,拉維克想。他的腦袋,灰中帶白,他的眼睛藍中帶黑,他的嘴巴半張著。那個時候,他已經不能講話,那個時候,只剩下了一堆肥肉,包著一個腐爛的膽囊。

  「你住在哪兒?這個地址也是謊報的。」

  「我是到處為家的。有時候在這兒,有時候在那兒。」

  「來了多久了?」

  「三星期。三星期以前,我從瑞士來的。我給送過了邊境。你要知道,按法律的觀點來講,沒有身份證,我們固然沒有居住的權利——可是,我們大部分人都還下不了自殺的決心。這便是我們要來麻煩你的理由。」

  「你應該住在德國啊,」萊瓦爾還是嘟囔著。「那兒可不壞哪。人家都這麼說的。」

  開刀的時候只要稍微有點兒不同,拉維克想,你就不能在這兒講這個道理和說這些無聊的話啦。病菌穿過你的邊界,可無需什麼身份證的——否則也許已經成為黃土一抔了。

  「這兒你到底住在什麼地方?」萊瓦爾問。

  你要知道這些事情,原來是想拘捕別人,拉維克想。「在第一流的旅館裡,」他說。「用不同的姓名。一個名字往往只用幾天。」

  「不是那樣的。」

  「你既然比我知道得還清楚,為什麼還來問我呢?」拉維克說著,顯然有點兒憤怒了。

  萊瓦爾勃然用手掌拍了下桌子。「不要這樣放肆!」拍過以後,立刻瞧著他的手。

  「你拍到了你那柄剪刀啦,」拉維克說。

  萊瓦爾把那只手插進了衣袋。「你不覺得你自己太傲慢了嗎?」他突然那樣心平氣和地問,仿佛人家依賴著他,而他又頗能克制似的。

  「傲慢嗎?」拉維克愕然望著他。「你說這是傲慢嗎?我們既不是在學校裡,也不是在犯人悔罪的感化院裡。我在自衛——你要我搖尾乞憐,懇求減刑,你才覺得痛快嗎?難道只因為我不是一個納粹,所以沒有身份證嗎?雖然我們坐過牢,進過警察局,受過各種侮辱,可是我們至今還不承認自己是罪犯,那是因為我們要求生存——這便是我們始終傲然不屈的原因,你知道嗎?天會知道這決不是傲慢哪!」

  萊瓦爾並沒有回答,「你在這兒行醫嗎?」半晌才問。

  「沒有。」

  那個刀疤,現在一定小得多了,拉維克想。那個時候,我縫得很仔細。給這個胖子開刀,可真費了一點兒心力呢!要不了多少時間,他一定又會亂吃東西和亂喝酒了。

  「這就是最危險的事啊,」萊瓦爾解釋著。「不受檢定,不受管制,你便在這兒逍遙法外。誰知道你溜來了多久!你別以為我會相信你說只有三星期。誰知道你幹了些什麼,幹了多少壞事!」

  幹了你便便的大腹,那些僵硬的動脈,腫脹的肝臟和發酵的膽囊,拉維克想。假如我不做手術,那麼你的朋友杜蘭特,也許會在慈悲和愚蠢的情形下,把你弄死了,而他卻因此而增進聲譽,增加診費了。

  「這就是最危險的事啊,」萊瓦爾又重複了一遍。「你不准在這兒行醫。因此你什麼病人都接受,那是很顯然的。我跟一位醫學界的權威談起過。他也表示了完全相同的意見。假如你真有點兒醫學知識的話,那麼他的名字你也一定會熟悉的——」

  不,拉維克想。不會,現在他才不會說杜蘭特的。人生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哪!

  「杜蘭特教授,」萊瓦爾很嚴肅地說。「他向我解釋過的。醫療輔助人員,沒有畢業的學生,推拿手,助理醫師,在這兒都說是德國的名醫。誰去審查呢?非法的手術,墮胎,跟產婆和江湖郎中狼狽為奸,天知道還有多少的黑幕。我們還不夠嚴肅嗎?」

  杜蘭特,拉維克想。那是他對兩千法郎的報復。可是,現在他又請什麼人替他去動手術呢?或許是比諾,猜想起來,他們一定又合作啦。

  萊瓦爾發現他已經不在聽自己說話了。直到他提出了維伯爾的名字,他才又注意了一下。「一個名叫維伯爾的醫生來替你說過情。你認識他嗎?」

  「有點兒。」

  「他到這兒來過。」萊瓦爾向前面瞪視了半晌,接著他大聲打了個噴嚏,掏出手帕來抹了下鼻子,又瞧了下抹出來的是什麼,然後將手帕折好,放回口袋。「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我們必須嚴肅一點。你將被驅逐出境。」

  「那我知道。」

  「你從前來過法國嗎?」

  「沒有。」

  「要再回來,就處六個月的徒刑。你知道嗎?」

  「知道。」

  「我要監視你立刻出境。這是我能做得到的事。你有錢沒有?」

  「有。」

  「那就好了。那麼你可以負擔那押解的人和你自己到邊界去的旅費。」他點著頭。「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們回去,有沒有規定的時間?」拉維克問那個押送的警官。

  「沒有準確的規定。這要看情形了。幹什麼?」

  「我想去喝點開胃酒。」

  那警官望著他。「我不會逃跑的,」拉維克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二十法郎的鈔票,在手裡玩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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