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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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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拉維克正在往醫院裡去。他從裡維埃拉回來,已經一個星期了。此刻他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現在所看到的,好像從孩子玩具盒子裡拿出來的東西。照耀著太陽的新房子,仿佛用玩具模型來搭建的,高聳在晴空中的腳手架,仿佛用金銀絲紮成的裝飾品——當一個腳手架鬆開了,橫檔帶著一個人掉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好像一支躲著蒼蠅的火柴杆兒在掉落著。仿佛在掉著,掉著,無休止地往下掉著——那個人脫離了橫檔,現在像一個小小的玩偶,張著手臂,愚蠢地在太空間飄蕩。這一下,好像世界凝凍起來,好像死了一樣的靜止。沒有動靜,沒有微風,沒有喘息,沒有聲響——只有那個人小小的身子以及堅實的橫檔往下掉著,掉著…… 忽然,一切都喧鬧起來,騷動著。拉維克這才意識到先前他是屏息著的。於是他奔跑了。 那個遭難的人躺倒在馬路上。一秒鐘以前,街上幾乎是空無一人。而現在,卻蜂擁著人群。他們從四面八方奔來,仿佛發出了警報。拉維克從人群中擠開了一條路。他看見兩個工人正想抬起那個遭難的人。「不要抬起來!讓他躺在地上!」他喊道。 在他周圍和前面的人,立刻讓出路來,兩個工人將那個遭難的人扶起一半。「將他慢慢地放下去,當心!慢一點兒!」 「你是什麼人?」一個工人問。「是醫生嗎?」 「是的。」 「那就好。」 兩個工人把那個遭難的人又平放在馬路上。拉維克便蹲在旁邊,檢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有汗漬的工作服解開,查看身體。然後他站起身來。「怎麼樣?」先前跟他說話的那個工人問。 「他已經昏過去了,是不是?」 拉維克搖搖頭。「怎麼樣?」那個工人問。 「死了。」拉維克說。 「死了?」 「是的。」 「可是——」那個工人不信似地說,「我們剛才還在一塊兒吃飯的。」 「這兒有醫生嗎?」在一大簇張口瞠目的人群背後,有人這樣問道。 「什麼事?」拉維克說。 「這兒有醫生嗎?趕快!」 「什麼事啊?」 「那個女人——」 「什麼女人?」 「橫檔落下來時打中了她,現在還在流血呢。」 拉維克便從人群中擠了出去。一個矮小的女人,穿著一條藍色的大圍裙,躺在石灰堆旁邊的沙堆上。她的臉破碎了,臉色蒼白得很,眼睛呆滯得像一塊煤。鮮血仿佛一個小小的噴泉,從她頸項下迸濺出來,咕嘟咕嘟地歪斜地迸濺著,鮮血沾上了人行道,看來淩亂得令人詫異。在她的頭底下,一堆汙黑的血,立刻滲入了沙中。 拉維克用手指緊壓著她的動脈,從那個隨身攜帶的急救藥包裡掏出一根繃帶,「捏住這個!」他跟旁邊的一個人說。 四隻手同時伸了過來捏藥包。藥包掉落在地上。裂開了。他拿出一把剪刀和一根小棒,還把繃帶撕裂開來。 那女人不說一句話。甚至眼睛也不動。她全身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緊張了。「一切都沒有問題,大娘,」拉維克說。「一切都沒有問題。」 橫檔打中了她的肩膀和頸項。肩膀被打斷了,鎖骨也折裂,關節都壓碎了。這條胳膊以後就不會活動了。「這是你的左胳膊,」拉維克說著,便去檢查她的脖子。皮膚擦破了,可是其他地方都沒有傷。一隻腳給扭壞了,他便輕叩著踝骨和腿膀。腳上是灰色的襪子,補得很好,用一根黑帶在膝蓋下系著——就是那麼一些常見的東西!縛著黑帶的皮鞋,也是補過的,黑帶打著一個雙股結,鞋尖上補綴了一塊。 「有人打電話叫過救護車嗎?」他問。 沒有人回答。「我想警察已經打過電話了,」隔了半晌,有人這樣說。 拉維克抬起頭來。「警察嗎?警察在哪兒?」 「在那邊——另外一個人那兒。」 拉維克站起身。「那麼,一切都沒問題了。」 他正想走開。那個警察,這時候卻從人群中擠過來。他很年輕,手裡拿著一個記事本。他很興奮地舔著那支筆頭不尖的短短的鉛筆。 「等一下,」他說道,便開始做記錄。 「一切都沒問題了,」拉維克說。 「等一下,先生!」 「我急得很。我有一個急診要去看呢!」 「等一下,先生。你是醫生嗎?」 「我把動脈紮緊了,沒有事啦。現在所需要的,就是等救護車來。」 「等一下,醫生!我必須記下你的名字。你是一個證人。」 「我可沒有親眼目睹這次事故啊。我是過後才來的。」 「可是無論如何,我必須把一切都記下。這是一件嚴重的事故,醫生!」 「那我知道。」拉維克說。 警察想盤問女人的名字。可是那女人答不出來。她只是瞪著眼睛望,並沒有瞧見他。警察熱心地俯下身子。拉維克望瞭望四周。人群把他圍得像一堵牆。他已經穿不出去了。 「你要知道,」他跟那個警察說。「我急得很哪。」 「好的,醫生。不要再為難我了。我不能不依次記錄下來啊。你是一個證人,這是很重要的。那個女人也許會死。」 「她不會死。」 「誰都不能這樣說。到那時候,就要發生賠償的問題。」 「你去打電話叫過救護車了嗎?」 「是我一個同事打的。你不要打擾我,否則時間更要拖長了。」 「那女人都快死了。你倒想溜掉呢!」一個工人責備著拉維克。 「要是我不來,她現在早就死了。」 「那就好,」那個工人不合邏輯地說著。「那你更應該留在這兒了。」 照相機的聲音。一個頭戴帽子的人,搶到前面去,微笑著。「你能不能再去包紮一下繃帶,讓我拍一張照片?」他問拉維克道。 「不。」 「那是報社要的,」那個人說。「你的照片,可以刊載在報紙上,寫明你的住址,標明你救了那個女人的生命。很好的宣傳呢。請你到這邊來,這樣子——這邊的光線比較好。」 「滾你的,」拉維克說。「那個女人急需救護車。繃帶不能長久地紮著。你瞧,救護車已經去叫了。」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辦呢,醫生!」那警察說。「第一,我必須把那份報告寫好。」 「死者已經把他的名字告訴了你嗎?」一個半成年的青年問。 「Ta gueule①,」那警察在青年的腳邊吐了口唾沫。 〔①法語:閉上你的鳥嘴。〕 「從這兒再照一個相,」有人跟那個攝影記者說。 「為什麼?」 「這樣,就可以顯示出那個女人是在人行道的禁區之內的。瞧那個——」他指著一塊放在旁邊的木牌,上面寫著:「注意!危險!」「你可以照一個相,讓人家看得出來。我們需要這麼一張照片。賠償的事,原是不成問題的。」 「我是報社的攝影記者,」那個頭戴帽子的,反對剛才的建議,這樣說道。「我只拍那些有趣味的鏡頭。」 「可是這也是有趣味的哪!哪有比這個更有趣味的?把那塊木牌作背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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