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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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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上他旁邊的座位,吻了吻他。「我這還是第一次到裡維埃拉來呢,拉維克,」她說。「你不要跟我為難了!我真正跟你在一起,這還是第一次,這兒的夜可並不冷,我覺得很快樂呢。」 他把汽車從許多笨重的卡車中間開了出來,經過卡爾登旅館,往朱安萊潘的方向行駛著。「這還是第一次,」她這樣重複說著。「這還是第一次,拉維克,我知道你什麼話都能夠回答,可是那都跟這個不相干。」她靠得他很緊,把頭偎倚在他肩膀上。「今天的事,請你忘了吧!不要再想它了。你駕駛得很高明,拉維克,你自己知道嗎?你剛才在那兒幹得很出色,那些個傻瓜也這麼說的。昨天他們看見你駕駛汽車,你猜怎麼樣?大家對你一無所知。我對於那些傻瓜的生活,比對於你的生活瞭解得多一百倍呢。你說我可以去什麼地方喝一點蘋果白蘭地嗎?今天興奮了一晚,我真需要喝點兒酒呢。跟你一塊兒生活可真不容易。」 汽車在馬路上急駛,仿佛一隻低飛的鳥。「太快嗎?」拉維克問。 「不!再可以快點呢,讓我們像風吹落葉那樣地兜風。夜晚的時間過得真快!我是給愛情浸透了。我對於自己是不是在戀愛看得一清二楚。我是那樣地愛著你,正像一個稻田裡的女人,有個男人在她面前瞧著,整個兒的心都舒展開了。我的心,真要攤放在地上,攤放在一片草地上,想放下,又想飛升,真的快要發瘋了。你在開車,我的心就愛著你。讓我們不要再回巴黎了,讓我們去偷那麼一箱的珠寶,搶那麼一家銀行,駕了這輛汽車,從此就不再回去吧。」 拉維克在一家小小的酒吧間前面停了車。馬達的聲音消逝了,遙遠地突然傳來海水的低沉的喘息。「來,」他說。「這兒可以喝到蘋果白蘭地。你剛才已經喝過多少呢?」 「喝得太多了。就因為你。而且,我突然覺得不願意再聽那幫傻瓜的嘮叨。」 「那麼你為什麼不回到我這兒來?」 「我回來的啊。」 「不錯。當你想到我會離開的時候。你有沒有吃過東西?」 「吃得不多。我很餓。你賭贏了嗎?」 「贏的。」 「那麼,讓我們到最豪華的酒家去,吃魚子醬,讓我們像幾次戰爭以前我們的父母那樣,自由自在,多愁善感,無憂無慮,充滿了不高雅的趣味,充滿了眼淚,月亮、夾竹桃、提琴、海洋和愛。而且我要相信,我們可以生幾個孩子,置一座花園,造一所住宅,而你,也可以領一張護照,有一個前途,而我為了你的緣故,也願意不去追求飛黃騰達,讓我們在二十年後,仍然彼此相愛,彼此妒嫉,到那時候,你也仍然以為我是美麗的,要是你一夜不回來,我就睡不著覺,而且……」 他發現眼淚在她臉頰上淌著。可是她微笑起來。「那不過是一部分,親愛的——不過是不高雅趣味的一部分……」 「來,」他說道,「我們到馬德裡城堡去。那是在群山中間,那邊有俄國的吉卜賽人,你要什麼就可以有什麼。」 * * * 那是在清晨。下面的海,呈現著灰色,沒有一點兒波浪。天空中既沒有浮雲,也沒有顏色。只是在水平線上,有一抹銀色的細條,從水面上浮現。這時候萬籟俱寂,他們都聽得到彼此的呼吸。原來他們是這兒的最後一批客人了。那些吉卜賽人比他們先走,坐著老式的福特汽車,駛下蜿蜒的山路。服務員們坐在一輛雪鐵龍汽車裡。那個下去買菜的廚子,坐在一輛一九二九年產的六座的德拉哈耶汽車中。 「天亮了,」拉維克說。「夜晚已經降落在地球的那一邊啦。將來總會發明那麼一種飛機,讓我們可以坐著去追逐夜晚。它們可以飛得跟地球一樣快。那時候,假如你在清晨四點鐘告訴我:你愛我,那麼我們讓它永遠是清晨四點鐘,只要我們隨著光陰跟地球轉,而時間便永遠停留著不動了。」 瓊依偎著他。「我真是忍不住了。太美啦!這是驚人的美。你也許會笑——」 「真是很美,瓊。」 她望著他。「你說的飛機在哪裡?這種飛機發明的時候,我們只怕都老了,親愛的。我是不願意老的,你願意嗎?」 「我願意。」 「真的嗎?」 「愈老愈好。」 「為什麼?」 「我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會變成個什麼樣兒?」 「你也不會老。生命會在你的臉上爬過,就不過那麼一回事,而你的臉,就會變得更美麗了,一個人要是沒有感覺的時候,那才會老呢。」 「不,一個人要是沒有愛情的時候,那才會老呢。」 拉維克沒有回答。要離開你了,他想。要離開你!幾小時前我在戛納怎麼想的啊! 她在他胳膊裡扭動著。「現在,一天的節目已經完畢了,我在跟你回去,我們一塊兒去睡覺。這一切多美啊!一個人要是能夠充實地生活,而不是只享受生活的某一個部分,那該多麼美妙啊。一個人充實到了極點,便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放得進來,於是到達了寧靜,讓我們回去吧。到我們租來的家裡去,到那個看上去像座鄉間別墅的白色旅館裡去。」 汽車滑下那條蜿蜒的山路,幾乎沒有借用馬達的動力。天色漸漸地亮了。大地彌漫著濃霧的氣息。拉維克把車燈關滅。當他們經過高尼墟的時候,碰到了幾輛載運蔬菜和鮮花的卡車。那是往尼斯去的。後來又經過一隊騎兵。在低沉的馬達聲中,還聽到馬蹄嗒嗒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晰,從碎石路上傳來,仿佛是舞臺上的音響效果。騎兵都穿著連風帽的長斗篷,因此臉部全給遮得很暗了。 拉維克望著瓊。她對著他微笑。她的臉很蒼白,很疲勞,好像比往常更脆弱了。在這個奇幻、幽暗、寂靜的清晨,她這種溫柔嬌慵的姿態,在他看起來,是比任何時候都美的。昨天已經沉落在遙遠的去處,清晨剛剛來臨,它飄然降臨大地,還說不上準確的時辰,此刻充滿著寂靜,沒有恐懼,沒有疑問。 昂蒂布的海灣圍著他們,形成一個很大的圓圈。晨曦逐漸開朗。在明澈的陽光中,映出了四艘戰艦,三艘驅逐艦,一艘巡洋艦的灰黑的陰影。那大概是晚上駛進港埠的。襯托著這遼闊的天空,他們都顯得很低矮,很可怕,很寂寞。拉維克俯視著瓊。她已經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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