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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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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個星期,你一定會更加瞭解我,我也可以更少叫你吃驚了。」 「就像我一樣,」瓊說著,便笑了起來。 「不會像你。」 「為什麼不呢?」 「理由是根據五萬年生物學的原理。愛情使女人靈敏,使男人糊塗。」 「你愛我嗎?」瓊問。 「愛你的。」 「這話你沒有常常跟我說啊。」她伸了個懶腰,仿佛一隻躊躇滿志的貓,拉維克想。仿佛一隻得意洋洋的貓,找到了一個獵物。 「有時候我真想把你扔到窗外去,」他說。 「那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他望著她。「你會那樣做嗎?」她又問道。 他並沒有回答。她又睡到了枕頭上。「為了愛他而毀滅他嗎?或者為了太愛他而殺死他嗎?」 拉維克伸手去拿酒瓶。「天哪,」他說。「我造了什麼孽,該受這樣的罪呢?為什麼半夜裡醒來,還不得不聽你說這些話?」 「說的不是真話嗎?」 「是真的。對於三流的詩人和不會發生這些事情的女人。」 「還有是做了那種事情的人。」 「不錯。」 「你會那樣做嗎?」 「瓊,」拉維克說。「不要像小保姆那樣喋喋不休了。我不是一個會那樣沉思默想的人。我早已殺死過很多人。無論是業餘的或是專業的。作為一個兵士,或者作為一個醫生。那會給人帶來輕蔑、冷漠和對於生命的崇敬。殺人不會把許多東西都抹掉的。一個常常殺人的人,不會由於愛情而去殺人。一個人用殺人使死亡變得可笑和渺小。可是死亡本身卻決不是渺小而可笑的。殺人不是女人的事;這是男人們的事。」他沉默了片刻。「我們在說些什麼啊?」他說著,俯視著她。「你不就是我的沒有根的快樂?我的雲端裡的快樂?我的探照燈下的快樂?來吧,讓我來吻你。生命從來就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寶貴——因為生命在今天太不在乎。」 【第十六章】 光。永遠在更新的是光。它從地平線上,仿佛介乎海洋的深碧與天空的淺碧中間的白沫那樣,飛著過來,仿佛沒有呼吸,又仿佛深長地呼吸著,飛著過來,輻射反耀而成一體,這樣明亮,這樣閃爍,好像沒有實質似的飄著,成為一種簡單而原始的快樂…… 照在她頭後面的是什麼啊,拉維克想。像一個沒有顏色的光暈!沒有背景的空間!在她肩膀上怎麼蕩漾的啊?仿佛迦南的奶水,從光裡邊紡出來的絲縷!在這樣的光流裡,誰也不會顯得赤裸裸的。皮膚會將光接受下來,又將它輻射出去,仿佛岩石和海水那樣,浮著輕盈的白沫,最透明的混雜,最光亮最單薄的霧一般的衣衫。 「我們到這兒來了多久啦?」瓊問。 「八天。」 「仿佛八年了,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 「不,」拉維克說。「仿佛八個小時,八小時又三千年。你現在站著的地方,三千年前一個年輕的伊特魯裡亞女人,也曾一模一樣地站過——而非洲吹來的風,也曾一模一樣地追逐著光,越過了海洋。」 瓊在他身邊的岩石上,蹲了下去:「我們什麼時候回巴黎呢?」 「今夜在卡西諾,我們就可以決定了。」 「我們賭贏了嗎?」 「贏得還不夠。」 「你賭起來像是一個老於此道的人。說不定你確是個老手。我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你。那個賭台的收賬員,為什麼把你當作一個富有的軍火商那樣來招呼你啊?」 「他弄錯了,以為我是個軍火商。」 「那可不對,你也認識他的。」 「假裝認識,就會客氣得多。」 「你最近一回是在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我說不上。總有好幾年了。你曬得好厲害!你應該常常像這樣的褐色才好。」 「那我就得常住在這兒了。」 「你想嗎?」 「不想常住。可是我倒想常常像我們在這兒一樣的過生活。」她把頭髮掠到了肩膀後面。「我知道你一定以為這個想法很淺薄,是不是?」 「不,」拉維克答道。 她微笑著轉過身去,望著他。「我知道那是淺薄的,親愛的,可是,天哪,在我們悲愁的生活中,這種淺薄的事也就太少啦!我們受夠了戰爭、饑荒、動亂、革命,以及通貨膨脹——卻從沒有一點兒安全,輕鬆,安靜與時間。而現在,你說又有一次戰爭要爆發了。真的,我們的上一代,生活倒比較容易,而我們可夠苦了,拉維克。」 「是的。」 「我們只有一次短促的人生,一下就過去了——」她把雙手攤放在溫暖的岩石上。「我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價值,拉維克,也不希望生活在一個歷史性的時代,我只要快快樂樂,但求生活不要太繁重,太艱苦。不過如此而已。」 「誰又不那樣希望呢,瓊。」 「你也那樣希望嗎?」 「當然囉。」 那種藍色,拉維克想。地平線上那種幾乎沒有色彩的藍色,從海天相接的地方,暴風雨般沿著海和天穹直插下去,映照到比在巴黎更顯得碧藍的眼睛裡! 「我但願我們能夠實現這種希望,」瓊說。 「可是我們已經實現了——就眼下來說。」 「是的,在眼下,在這幾天裡,可是我們就要重返巴黎了,回到那個什麼也沒有改變的夜總會,回到那種肮髒的旅館裡去生活——」 「你說得太誇張了,你的旅館並不見得肮髒。我的旅館才肮髒得厲害呢——除了我住的房間。」 她把手肘擱在膝蓋上。海風吹過她的頭髮。「莫羅佐夫說你是一個了不起的醫生。你落到這個地步實在很可惜,你本來可以賺到很多錢。尤其是當外科醫生。杜蘭特教授——」 「你怎麼提起他來了?」 「有時候,他也上沙赫拉紮德去的,那個招待領班雷尼說,他沒有一萬法郎的手術費,是絕對不肯動手術的。」 「有時候,他一天會動兩三個手術。他有一所豪華的住宅,一輛柏卡德汽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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