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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拉維克站在那道月光另一邊的沙發旁。他朦朧地瞧見了瓊,看她盤膝坐在床上。她的頭髮,幽沉而光潔地直披到項背。她袒露著。就在他與她的中間,流蕩著一股陰冷的光芒,仿佛兩邊都是黑暗的堤岸,只在自己的小河中流動。這股破碎的光芒,撞到一顆遙遠而死氣沉沉的星座上,不可思議地從溫煦的陽光變成了鉛一般陰冷的月光,遙遠地穿過了連空氣也沒有的黑暗的太空,流蕩到這間洋溢著酣睡的溫暖氣息的房間裡——流蕩著,流蕩著,然而木然靜止,永遠填不了這個斗室的空間。

  「你為什麼不來啊?」瓊問。

  拉維克穿過房間,經過黑暗,經過光亮,又經過黑暗——只有那麼幾步路,可他覺得仿佛很遠很遠咧。

  「你把酒瓶帶來了嗎?」

  「帶來了。」

  「你要不要酒杯?什麼時候了?」

  拉維克看了下小小夜光錶的指針。「差不多五點。」

  「五點。好像是三點。又好像是七點。夜裡的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只有手錶在走動。」

  「是的。儘管這樣,一切的事情,卻都在夜裡發生的。或者,為了夜裡才發生的。」

  「什麼事?」

  「那些一到白天就看得見的事。」

  「你不要嚇我。你說,那些事,都在一個人睡覺之前發生嗎?」

  「是的。」

  她從他手裡接過了酒杯,喝著。她很美麗,他覺得自己很愛她。她的美麗,決不是一尊塑像或者一張照片那樣的美麗;而是好像給微風吹拂著的草原那樣的美麗。那是她的生命,使她形成了現在的模樣,使她在子宮中,由於兩個細胞的結合,而神秘地從虛無縹緲中形成了現在的她。同樣是不可理解的謎,是整棵的樹木,卻包含在一顆硬化的微小的種子裡,在那兒預先註定似的,會發芽,會結果,會在四月的清晨,開出茂盛的花朵——經過了一夜的風流,一堆黏液的會合,於是出現了一張臉,兩個肩膀,一對眼睛,這些眼睛,這些肩膀,原是到處都有,全世界億萬人眾中到處都有的,後來卻在十一月的夜裡,當一個人站在巴黎阿爾瑪橋上的時候,這一雙眼睛和肩膀,便向那個人過來了——

  「為什麼在夜裡呢?」瓊問。

  「因為——跟我靠近點兒,親愛的,請你從睡眠的深淵中歸還給我,從月亮的草原上回到我這兒來——因為黑夜和睡眠都是叛逆者。你總記得今夜我們睡覺的時候,彼此都貼得緊緊的,貼得那樣的緊,盡我們可能地緊貼著。我們的額角,我們的皮膚,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呼吸,都彼此緊貼著,融合著——於是睡眠漸漸在我們中間滲透進來,灰色的,無色的,先是細微的幾滴,然後增多了,像疥癬一樣地蔓延到我們的思想上,蔓延到我們的血液裡,它一滴一滴從無意識中將迷惘注入我們中間——於是突然地彼此都孤單了,我們各自獨個兒循著黑暗的河道,流往一個地方,給那不知名的力量控制著,給那無形的威脅誘迫著。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才看見了你。可是你還沉睡著。你還離得很遠。你完全從我這兒溜開了。你再也一點兒不知道我。你在一個我所永遠不能追隨的地方。」他吻了吻她的手。「我這樣每夜在睡眠中失掉你,愛情怎麼能夠美滿呢?」

  「可是我緊貼著你哪。睡在你身邊。摟在你懷裡。」

  「你在一塊不知名的土地上。你雖然在我的身邊,可是比你在天狼星上更來得遙遠。要是在白天你這樣離開是無所謂的——因為在白天,我什麼事情都知道。可是到了夜裡,誰能夠什麼事情都知道呢?」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啊。」

  「你不是跟我在一起。你只是躺在我旁邊。誰知道,他怎麼從一個不能控制的土地上回來呢?那只是不知不覺的轉變。」

  「你也是那樣的哪。」

  「是的,我也一樣。」拉維克說,「現在你再把酒杯給我。當我這樣胡謅的時候,你卻在喝酒呢。」

  她把酒杯還給了他。「你醒著就好,拉維克。感謝月光。沒有了它,我們一定還會睡著的,彼此又不知道了。也許,當我們不加防備的時候,一顆離別的種子,在一個人心中播下了。於是無形中逐漸地生長,直到有一天真的露了出來。」

  她嫵媚地笑著。拉維克望著她。「你沒有把它看得太認真吧?是不是?」

  「不。你呢?」

  「也不。可是有一點這樣的意思。這便是我們不把它看得太認真的理由。這也可見人類畢竟是偉大的了。」

  她又笑著。「我倒不怕。我信任我們的肉體,它們比那些夜間在我們腦子裡盤旋的思想,更知道它們所需要的是什麼。」

  拉維克喝幹了酒。「好吧,」他說。「說得也很對。」

  拉維克把酒瓶拿到月光裡照了一下。還有三分之一光景。「剩下的不多了。」他說,「可是我們還可以試一試。」

  他把酒瓶放到床邊的桌子上,轉過頭去,望著瓊。「你看來好像完全符合一個男人所需要的一切欲望,可是還多了點什麼,那他可不知道。」

  「好的,」她說。「我們應該每夜都醒來,拉維克,你在夜裡,跟在白天完全不一樣。」

  「比白天好嗎?」

  「就是不一樣,在夜裡,你真叫人吃驚。你好像從一個什麼地方來的,關於那個地方,人們一點也不知道。」

  「白天就不是這樣嗎?」

  「不是常常,有時候就是。」

  「多令人高興的信任。」拉維克說,「幾星期以前,你是不會告訴我的。」

  「不會。那時候我還不怎麼瞭解你。」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並沒有含糊曖昧的陰影。她就是那樣想的。這也很自然。她既不想傷他的心,也不想說什麼特別重要的話。「那就很好了。」他說。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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