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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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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把衣服按平。「赫格斯特龍小姐送我這個唱機作禮物,」她說。「這是美國製造的。這兒買不到。全巴黎都沒有買。這是這兒唯一的一部唱機了。我立刻就在試。已經自動調換了五張唱片啦。」 她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至少要值三千法郎呢。連這許多唱片,一共有五十六張。而且,還有一隻收音機裝在裡面。真是運氣。」 運氣,拉維克想。快樂。又是這一套。有個唱機就快樂。他站在那兒聽著。提琴的聲音,從樂隊裡飛揚了出來,仿佛一隻鴿子那樣,淒惋而傷感。這種抑鬱的氣氛,有時候比肖邦的那些夜曲還要感動我們的心。拉維克環顧四周。床鋪已經拆掉,被褥已經搬開。換下來的被單堆放在門口。窗子敞開著。暮色冷酷地窺探著房間。一股殘留的香味和一縷消逝了的華爾茲旋律,這是凱特·赫格斯特龍留在這兒的東西。 「我不能把所有的東西,一下子都搬走,」那護士說。「那太重了。我先把這架無線電唱機搬走,然後再來兩次,把唱片也搬走。也許要三次呢。真了不得。有了這些東西,簡直可以開一家咖啡館呢。」 「好主意,」拉維克說。「當心,可別摔壞了什麼東西啊。」 【第十五章】 拉維克醒來得很晚。這一會兒的時間,他仍然躺在古怪的薄暮中,介於夢境與現實之間——夢境還未消逝,可是更顯得憔悴而破碎了——而同時,他早已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他好像在德國邊境附近的黑森林中,一個小小的車站上。不遠處傳來瀑布的聲音。山上飄來松樹的香味。好像是夏天,山谷裡彌漫著樹脂和草原的氣息。鐵路的軌道,在傍晚的殘陽中照耀得殷紅——仿佛被一輛滴著鮮血的火車滾過似的。我在這兒做什麼啊?拉維克想。我在這兒德國做什麼啊?我是在法國。我是在巴黎哪。他飄浮在柔軟的紅色的波浪上,這使他更昏昏欲睡了。巴黎——正在融化,只剩了一股朦朧的煙靄,接著便消失了。他已經不復在巴黎。他是在德國。然而,他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他穿過了小小的站台。那個列車員站在報攤旁,正在看著《民眾觀察報》。他是一個中年人,長著一張肥胖的臉,兩道金黃的眉毛。「下一班車,什麼時候開啊?」拉維克問。 那個列車員懶洋洋地瞅了他一眼。「你要到哪兒去?」 拉維克突然覺得驚惶起來。他現在在哪兒啊?這個地方叫什麼?這個車站叫什麼?他要不要就說到弗賴堡去呢?真見鬼,他幹嗎不知道他是在哪兒啊?望瞭望站台的四周。一點兒標誌也沒有。也沒有一個地方的名字。他笑了。「我是出來度假的,」他說。 「那麼你想去哪兒呢?」列車員問。 「我只是在遊歷。偶然在這兒下了車。我喜歡這兒車窗外的景色。現在,我又不喜歡它了。我受不住那個瀑布。我現在想繼續趕路。」 「你要到哪兒去呢?你應該知道你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 「後天我一定要到達弗賴堡。我想時間是夠的。這樣漫無目標地趕路,真是很有意思。」 「這一條路線,不通到弗賴堡去的,」列車員說了,望著他。 多麼無聊的事哪?拉維克想,我為什麼要問他呢?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我知道,」他說。「我有充分的時間。這兒附近有什麼地方賣櫻桃酒的嗎?真正的黑森林櫻桃酒?」 「那邊車站飯店裡,」列車員說,還在望著他。 拉維克慢慢地穿過了站台。在車站的露天站台上,他那踏著水泥地的腳步,發出橐橐的迴響。他看見兩個人分別坐在頭等和二等候車室。他覺得他們在瞧著他的背影。幾隻燕子在車站的屋簷下翻飛。他裝作在凝視著那些燕子,可是又用眼角瞟著那個列車員,只見他正在折攏著手裡的報紙。接著他跟蹤了過來。拉維克走進飯店,裡邊一股啤酒味兒,卻一個人也沒有。於是他又走了出來。列車員站在門外。他瞧見拉維克出了門,走進候車室。拉維克加緊了腳步。他使自己的形跡,顯得有點兒可疑,他自己突然覺察到了。在車站的拐角處,他轉了個彎。站台上沒有人。他急急地從快件托運處和空無所有的行李房中間穿過,在堆著幾桶牛奶的行李裝卸台下面走著,躡手躡腳地經過快件室的窗子,裡頭有一架發報機在嘀嗒嘀嗒地發報,走到車站的那一邊,他才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然後又飛快地跨越了鐵軌,奔過一塊茂盛的草地,走向那片松林。當他奔過草地的時候,蒲公英的花絮飛揚起來。他走到松林邊,看見那個列車員和另外兩個人站在站台上。列車員向著他們指點,那兩個人便奔了過來。他立刻往回一跳,在松林中奪路前進。松針刺著他的臉龐。 他跑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才站定下來,生怕他的蹤跡被發現。他聽到兩個人在推開松樹,繼續奔跑。他一刻不停地諦聽著。有時候一點聲息也沒有;於是他只能等待。後來又聽到一種窸窸窣窣聲音,便又繼續爬著。現在是用手和膝蓋了,以便減輕那聲音。諦聽的時候,雙手捏成拳頭,還屏住了呼吸;他感覺到一種痙攣似的衝動,想跳起來,沖出去——然而那麼一來,他的行蹤立刻會被發覺的。所以他只能在他們移動的時候才移動。他躺臥在一片灌木林中,周圍全是肝狀的藍色小花。Hepatica triloba,他心裡想,Hepatica triloba,拉丁名字叫做獐耳細辛。這一片叢林仿佛是漫無邊際的。 這時候,到處都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覺得全身的毛孔,都滲透著汗水,倒像雨淋似的。於是他突然趴下來,仿佛骨節都軟了。他想站起來。可是他給大地吞了下去。泥土成了個沼澤。他俯首一望。土地還是很堅實的。那是他的腿。兩條腿像是橡皮制的。此刻他聽到那兩個追蹤的人,跑得更近了。他們徑直向他奔來。他振作自己,想挺身起立,可是那兩個橡皮膝蓋,又癱軟下去了,他拖著兩條腿,艱苦地行進著,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忽然一片藍天,出現在樹枝中間,一片空地,豁然開朗起來,他知道假如他不能夠趕快穿越過去,他就完蛋了,於是他繼續地拖著,拖著,轉過身去,卻突然在他背後看見一張臉,狡猾地微笑著,那是哈克的臉,他便沉落下去了,毫無抵抗,毫無援助地沉落下去了,他窒息著,用他的雙手扯著沉將下去的胸脯,他呻吟起來—— * * * 他在呻吟嗎?他到底在哪兒?他覺得自己的雙手按放在喉頭。雙手都濕了。喉嚨也濕了。胸脯也濕了。臉孔也濕了。他睜開了眼睛。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兒,在松林裡的沼澤中,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好像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巴黎似的。一輪皚白的月亮,掛在一個不熟悉的世界上空的十字架上,一縷潔白的光芒,照在那個黝黑的十字架背後,仿佛基督的靈光。一種慘白的光芒,分佈在鉛似的天空上,無聲地呐喊著。那輪圓月照在十字形木頭窗格後面,那是巴黎國際旅館的一個房間的窗戶。拉維克坐了起來。這是什麼啊?一列滿是鮮血、滴著鮮血的火車,在一個炎夏的夜晚,在血的軌道上,瘋狂地馳過——做過幾百次的惡夢,夢見他又在德國,給包圍著,給虐待著,給嗜血的政權的絞刑官吏追逼著,這個政權是以謀殺為合法的;他已經遭遇過不知有多少次了!他眺望著圓月,它用借來的光芒,吮吸著世界上的一切色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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